1. 五月草長鶯飛,窗外的春天盛大而曖昧。
這樣的春日,適合捧一本豐沛的大書在陽光下閑覽。
季羨林的《清塘荷韻》,正是手邊一種:清淡的素色封面,一株水墨荷花迎風而立,書內夾有同樣的書簽,季羨林的題款頗有古荷風姿。
《清塘荷韻》是季羨林的散文名篇,寫他無意在樓前清塘中投幾顆蓮子,竟得滿塘風荷舉。
荷花是季老的愛戀所在,用它作書名,有以荷喻人,以荷喻文的用意,正所謂“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也。
張中行在序言中說,季先生一身具有三種難能: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
這三個詞,用于荷花也適合。
在我看來,季先生學貫中外,兼容百家,既博且專,所通梵巴語、吐火羅語,均屬國內絕學,是公認的學界泰斗,其精深與樸厚,均可想見,恰如荷花灼灼其華,卻“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唯“深情”二字,不讀他的散文,難以意會,就像不愛荷花的人,自然不能領會其清凈與孤高。
大學問家長于散文隨筆者多的是,季羨林先生算不得最好,但用心之多、用情之深,過之者寥寥。
這情,一是對散文寫作的迷戀,書中所收文章,最近的二篇,《清華夢憶》寫于2000年11月7日,《九十述懷》寫于同年12月20日——步趨期頤之年尚筆耕散文不輟,應該寄托著無限的生命情緒吧;二是季老表達的對世事人生的深情,全書共十輯,“尋根齊魯”,“魂斷德國”,“清華夢憶”,“燕園春秋”,“擁抱自然”,“馨愛市井”,“感悟人生”,“品味書香”,“屐疊芳草”和“收藏落葉”,從年輕時的才俊文章,壯年時的得意佳作,到耄耋之年的懷舊之文,貫穿始終只一個字——情。
人老情不枯,相反卻濃厚有加,這已經奇了,季先生的奇特之處還不僅在此:一方面理智發達,足以成長為大學者,另一方面又多情敏感,修煉成散文大家。
季先生是學問家里少見的多情之人,甚至可以說多愁善感,他的散文,悲情遠大于歡意。
他喜愛動物花草,“經常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惹起萬斛閑愁”——馬纓花慰寥寂寞,二月蘭同其痛苦,牡丹、香櫞振奮精神,枸杞、夾竹桃憑添詩意,二十歲與兔子,八十多歲與老貓、喜鵲經歷同樣的悲歡離合。
在他眼里,書,齋,小胡同,山水,無一不關情,可以說寓情深于草木蟲魚,寄心魄于日月星辰。
還有家國之愛恨,凡世之情愛,最讓人不能卒讀的是他的懷人之作,悼師友之誼淚濕青衫,念母親之恩五內俱焚,尤其《母與子》、《三個小女孩》、《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夜來香開花的時候》、《重返哥根廷》,幾乎就是和著淚寫成,在明媚的五月,讀來添無限惆悵。
同樣懷胡適,張中行寫來滿紙詼諧,季羨林憶得卻通篇心酸,這種情感,在他寫陳寅恪、吳宓、傅斯年、沈從文、胡喬木中俯首皆拾。
季羨林散文向來被視作“學者散文”一派,因為他學問大,飽經憂患,又見多識廣;敢說真話,又洞明世事,集史、識、才、情于一身。
但他的情之濃,郁之深,悲之切,同類大家中恐怕無人能及。
季羨林寫他最喜歡的書,是《史記》、《紅樓夢》,杜甫詩,李煜、納蘭性德詞,等等,多是悲郁之作,想來也就釋然。
說來也怪,季先生深情如斯,卻幾乎不提自己的情感糾葛。
前些日子翻看雜志,偶然讀到一篇關于季羨林婚戀的文章,是根據季先生回憶錄《留德十年·邁耶(Meyer)一家》寫的。
年輕的季羨林在留學德國時與邁耶家的伊姆加德小姐相戀,一臺打字機是他們之間的橋梁,但季羨林因為國內有妻兒,拒絕了愛情。
季羨林在回憶錄中寫道:“而今我已垂垂老矣。
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
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文章最后說,有好事者被這段愛情故事所感動,專程到哥廷根遍尋伊姆加德的下落,最后終于找到了她。
結果出人意料之外:伊姆加德小姐終身未婚,獨身至今,而那臺老式的打字機依然靜靜地放在桌子上。
好一對深情人。
可惜了。
這是題外話。
季羨林先生文章一片真情,有口皆碑。
對于他的高深學問,像我這樣的普通讀者只有景仰,抑或淡漠,而對他表達的情感世界,卻可以品味,甚至妄加揣測。
季羨林在談到散文創作時曾寫道: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份。
即使是敘述文,也必須有點抒情的意味。
這是他的為文之道,亦是為人之道,散文人生,此之謂也。
學問無大小,人生無貴賤,文章無高低,情感卻有真假濃淡深淺——算是這個春天我讀季老文章的一大收獲吧。
2.幾顆來自洪湖的蓮子帶著老人的希冀和憐愛躍入了紅湖,一種頑強而高潔的生命在黑暗和淤泥的包圍中開始萌芽。
如果說周敦頤筆下的荷花是志行高潔的隱者,朱自清筆下的荷花是撫慰心靈的舞者,那么,季老筆下的荷花則應該是張揚生命的強者,是徹悟生命的智者。
我們很難想像,在寂寞的歲月里,在荒蕪的湖面下,在陰暗的泥沼中,那蓮子是怎樣暗暗地積蓄著力量,是怎樣將生命的嫩芽鉆出了堅硬的外殼。
這芽一旦破殼而出,便以一種驚人的力量展示著生命的頑強與美麗。
經過了整整兩年的期待后,在第三年,奇跡終于出現了,水面上露出五六片圓圓的綠葉。
這是生命的使者啊!雖“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卻足以使那顆本已深感失望的心得到一絲慰藉。
一千多個日夜過去了,在經歷了漫長的寂寞后,第四年,荷花完成了生命的涅盤。
“蟬噪城溝水,芙蓉忽已繁”,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一些荷葉竟躍出了水面,亭亭田田“鋪滿了半個池塘”,放眼望去,滿目的綠荷紅蕖,撩云逗雨,映日迷霞。
再聯想季老的人生遭遇,這種頑強而美麗的生命,這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不正是作者生命歷程的真實寫照嗎? 季老深愛著這滿塘“季荷”,每天數次徜徉于湖畔,默坐靜觀。
塘中“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令人萬躁俱寂,陶然于玄思冥想之中。
這就是智者與自然的對話,是心靈與自然的交融。
“風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而此時,心中已是沉甸甸的厚實,微風已拂不起半點漪淪。
望著墜落的蓮瓣,心中反而更添一份寧靜,這便是對生命的徹悟。
這瓣荷花,曾飽嘗過孕育的艱辛,也曾感受過生命的快樂,而此時它要悄然離去了,那便順應自然吧。
它走了,走得如此飄逸,如此灑脫。
能以如此超然的心態面對生命的消逝,荷花實在是徹悟生命的智者。
隨著天氣變寒,翠妝褪盡,滿池殘荷,繼而消逝得了無影蹤。
此時也不必傷感哀嘆,該去的終將會離去,該來的必然會到來。
待到來年春水溢,又該是翠蓋千疊,滿塘紅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