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日記,掀開了白話小說運動的序幕;一個病人,抖出了前人不敢想更不敢說的狂言;一位作家,宕開筆鋒,芒刺直向守舊者、偽善者。
所以魯迅的《狂人日記》①從開拓文學新領域的角度來說,確是一座豐碑。
《日記》是一部意欲在混沌時代撥云見日,意欲擺脫封建枷鎖及形式桎梏的小說。
內容上它是以瘋人之瘋語抨擊舊社會;形式上它開創了現代白話小說先例——這都是前所未有的。
這塊文壇奇石從天而降,不僅空前震動了中華大地,還震撼了大地上的人們,因為讀《日記》的人隨魯迅的筆或多或少地觸見自己一些不潔的本質。
魯迅在序中寫道:“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
”“記中語誤,一字不易。
”,似有推卸責任、明哲保身之感。
在這兩句的護衛下,作者利用狂人指出社會內質上恐怖的一面。
而狂人本身也是魯迅要諷刺的對象,在狂人身上,我們看到病態心理和懷疑主義的根植與泛濫,看到一個小國民醒而不悟的可憐,察覺一個弱國民反而不抗的可悲。
然則如何悟,怎樣抗,作者并未多言。
且魯迅確實現實了點兒,退了一步:“狂人”的結局并非死,卻是“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
《日記》形式上文白兼有。
正文采用白話,序是文言形式。
在當時確實掀起驚濤駭浪,有裂云穿石的效果。
與以往小說相比,《日記》是心理獨白而非有情節的故事:全篇都是昆仲之弟心中所想,只兩字“日記”才將十三部分串接起來,這種成篇方法稍顯單調。
總體看來,《日記》在魯迅所有作品里屬于較簡單的一類。
《日記》的一、二部分歸結起來就一個“怕”字。
“狂人”“怕”的緣由,無非是趙家的狗“看我兩眼”、“趙貴翁的眼色便怪”、街頭的人在議論、小孩子在議論——“狂人”就多情地將這些活動都解釋為“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信條在腦海中不斷暗示自己。
別人最平常不過的動作在他看來便是針對自己的。
用現代的話來講,“狂人”太self-consciousness。
“狂人”是如何找尋“怕”的根源的?他的答案就是一個“仇”字。
“仇”來自何處?也就是“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然而“狂人”自己也不知道應如何把古久先生與趙貴翁及路人、小孩聯系起來,于是就自作孽地假想了一段關系,還把孩子們對他的“仇”歸結成“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總之,他感到自己“怕”,就認定別人和自己有“仇”;認定別人和自己有“仇”,就認定“別人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
可以得出結論:“狂人”的邏輯就是反邏輯;“狂人”的主義便是極端個人主義;“狂人”的心態就是極端自私的心態。
是什么造成“狂人”這般的扭曲呢?;作者還有下文。
在第三部分中,作者終于通過“狂人”之口說出了“吃人”二字。
該部分大體與第二部分一致,更進一層就是講出了“人要吃人,歷史吃人”的驚世之語。
魯迅在這兒似乎想將中國歷史社會全面否定,再來個重生。
這個有如霹靂的“吃人”的確是給人們的當頭一棒。
即便如今,只要聽見“吃人”一詞,我們便會耳鳴,意識到民族的某些劣根性在自己身上仍根存。
四、五部分告知讀者“吃人的是我哥哥”、“醫生是吃人的人”,不論是治病時、議論時、講書講道理時都想著“吃人”。
至親的人要吃“我”,每時每刻都想吃“我”,甚至畜生,也要“吃人”(第六部分)。
七、八、九部分便談了“他們”“吃人”的辦法:不是“直截殺了”,而是“逼我自戕”;不是一問一答就能揭穿“吃人”之人的真面目,而是多次相逼他們才會露出狐貍尾巴。
十至十二部分,魯迅終于說了讓我們永遠忘不了的話:“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狂人”竟是位思想者:社會“容不得吃人的人”是“狂人”認為社會的本源仍是善的;“將來”“容不得”既是對現在的失望,又是對未來人不再“吃人”、社會不再“吃人”的憧憬。
可見“狂人”背后的魯迅不僅是剛烈冷峻的批判者,也是位充滿希望、信念堅定的先覺者。
至少我們在《日記》的結尾可以看出,“狂人”意識到孩子也許還并未陷入(自己已深陷的)成年人間的利益爭奪、勾心斗角、勢利拍馬、自私自賤的泥潭中——這泥潭是被守舊頑固、自命清高、虛偽做作的封建勢力保護著的,二者同流,便媾生了《日記》絕對批判的封建“吃人”觀念。
具有“吃人”本質的封建主義嚴重禁錮了新世紀(20世紀)人的心靈,毒害了青年,令青年遭受挫折后處處懷疑自己、懷疑他人、懷疑社會、懷疑真摯善良的存在與否及其正確性,使他們最終相信唯有虛偽這副面具才能保護自己,只有渾渾噩噩這外套才能保暖,不受外界寒風侵襲——《日記》要批判的正是這種觀念。
魯迅宣揚的是光明磊落、真誠豁達的處世態度,批駁的是矯情自閉、外熱內冷的處世態度。
然而那一套封建處世套路已部分根植于全社會的基礎上,有人說,那是民族劣根性。
不過“狂人”也有小人物無奈的一面,反抗不成只得自甘墮落;也有愚昧自私的一面,吃人不成便恐懼被吃。
他是偏激的,也是被蒙蔽的,突出體現在他“無知者無畏”的心理獨白中。
在一個蒙昧將開而未開的時代,現出這么個異類是可能的——他是舊體系與新體系沖突的產物,可能象征曙光將至前的混沌狀態。
魯迅對“狂人”也許又愛又恨又憫。
愛他是源自同袍之情;恨他緣于他的猥瑣自利;憐憫只因在整個大社會下,“狂人”也無奈。
筆者第一次讀《日記》,記了句:我看著他的自白苦笑,如同對著哈哈鏡苦笑一般。
我們心中何嘗沒有閃現過“狂人”所說的懼怕呢?
也是初讀《日記》時,筆者就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一個保險公司小職員看自身、他人、社會時那種莫名的不安,被卡夫卡自己運用表現主義手法繪成人變甲蟲的荒誕畫。
魯迅同卡夫卡一樣,向內挖掘的力度和深度驚人。
不同的是卡夫卡寫自己卻充當了旁觀者,魯迅寫別人卻站在了自白者的角度。
性格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問題不同,所以作品角度不同,這無可厚非。
上文提到:《日記》是魯迅較為簡單直白的作品,雖然比后起之秀冰心的問題小說深刻,卻比不上他后來的諸如《阿Q正傳》等頗圓熟的作品。
所謂“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士”,筆者認為,這勇士(《日記》)不一定是強者。
可不管姜子牙的漁具有否魚鉤,總歸他是釣到了周文王。
即使《狂人日記》不那么成熟,魯迅也以大無畏的開山精神,為后來者辟出一片新天地。
他是斗士,也是旗手,還是守護者。
當代青年,尤其是文藝工作者,具備了這種開山精神么?當代人擺脫了偽裝自閉、唯求自保的處世態度了么?是不是封建社會消亡,封建愚昧落后的觀念就真正消失于當代人的心中了呢?當代人能否變“吃人”贏利為協作贏利呢?能否建起一個富有民主、法治精神的自由國度呢?但愿“狂人”形象能給當代人以啟示,讓當代人以健康向上的態度去看世界,而非如“狂人”一般病態扭曲。
希望“吃人”的社會已遠去,我們將迎來和諧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