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拉著自己的車,他簡直象是白活。
他想不到作官,發財,置買產業;他的能力只能拉車,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
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的錢;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味。
無論是多么好的車,只要是賃來的,他拉著總不起勁,好象背著塊石頭那么不自然。
就是賃來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永遠不去胡碰亂撞;可是這只是一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
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
他還是得不吃煙不喝酒,爽性連包好茶葉也不便于喝。
在茶館里,象他那么體面的車夫,在飛跑過一氣以后,講究喝十個子兒一包的茶葉,加上兩包白糖,為是補氣散火。
當他跑得順“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覺得有點發辣,他真想也這么辦;這絕對不是習氣,作派,而是真需要這么兩碗茶壓一壓。
只是想到了,他還是喝那一個子兒一包的碎末。
有時候他真想貴罵自己,為什么這樣自苦;可是,一個車夫而想月間剩下倆錢,不這么辦怎成呢?他狠了心。
買上車再說,買上車再說!有了車就足以抵得一切!
對花錢是這樣一把死拿,對掙錢祥子更不放松一步。
沒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車早,回來的晚,他非拉過一定的錢數不收車,不管時間,不管兩腿;有時他硬連下去,拉一天一夜。
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于那些老弱殘兵;以他的身體,以他的車,去和他們爭座兒,還能有他們的份兒?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象一只餓瘋的野獸。
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覺得只有老不站住腳,才能有買上車的希望。
一來二去的駱駝祥子的名譽遠不及單是祥子的時候了。
有許多次,他搶上買賣就跑,背后跟著一片罵聲。
他不回口,低著頭飛跑,心里說:“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么不要臉!”他好象是用這句話求大家的原諒,可是不肯對大家這么直說。
在車口兒上,或茶館里,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對大家解釋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們一塊喝酒,賭錢,下棋,或聊天,他的話只能圈在肚子里,無從往外說。
難堪漸漸變為羞惱,他的火也上來了;他們瞪他,他也瞪他們。
想起乍由山上逃回來的時候,大家對他是怎樣的敬重,現在會這樣的被人看輕,他更覺得難過了。
獨自抱著壺茶,假若是趕上在茶館里,或獨自數著剛掙到的銅子,設若是在車口上,他用盡力量把怒氣納下去。
他不想打架,雖然不怕打架。
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動手是該當想想的事兒,他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而大家打一個又是不大光明的。
勉強壓住氣,他想不出別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時,等到買上車就好辦了。
有了自己的車,每天先不用為車租著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搶生意而得罪人。
這樣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說:咱們走著瞧吧!
論他個人,他不該這樣拚命。
逃回城里之后,他并沒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車拉起來,雖然一點不服軟,可是他時常覺出疲乏。
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總以為多跑出幾身汗來就會減去酸懶的。
對于飲食,他不敢缺著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
他看出來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還是那么高大,筋骨還那么硬棒,他放了心。
他老以為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大,就一定比別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沒想到身量大,受累多,應當需要更多的滋養。
虎姑娘已經囑咐他幾回了:“你這家伙要是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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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有十一點多了,祥子看見了人和廠那盞極明而怪孤單的燈。
柜房和東間沒有燈光,西間可是還亮著。
他知道虎姑娘還沒睡。
他想輕手躡腳的進去,別教虎姑娘看見;正因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頭一個就被她看見他的失敗。
他剛把車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車門里出來了:
“喲,祥子?怎——”她剛要往下問,一看祥子垂頭喪氣的樣子,車上拉著鋪蓋卷,把話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慚愧與氣悶凝成一團,登時立住了腳,呆在了那里。
說不出話來,他傻看著虎姑娘。
她今天也異樣,不知是電燈照的,還是擦了粉,臉上比平日白了許多;臉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兇氣。
嘴唇上的確是抹著點胭脂,使虎妞也帶出些媚氣;祥子看到這里,覺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亂,因為平日沒拿她當過女人看待,驟然看到這紅唇,心中忽然感到點不好意思。
她上身穿著件淺綠的綢子小夾襖,下面一條青洋縐肥腿的單褲。
綠襖在電燈下閃出些柔軟而微帶凄慘的絲光,因為短小,還露出一點點白褲腰來,使綠色更加明顯素凈。
下面的肥黑褲被小風吹得微動,象一些什么陰森的氣兒,想要擺脫開那賊亮的燈光,而與黑夜聯成一氣。
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頭去,心中還存著個小小的帶光的綠襖。
虎姑娘一向,他曉得,不這樣打扮。
以劉家的財力說,她滿可以天天穿著綢緞,可是終日與車夫們打交待,她總是布衣布褲,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
祥子好似看見一個非常新異的東西,既熟識,又新異,所以心中有點發亂。
心中原本苦惱,又在極強的燈光下遇見這新異的活東西,他沒有了主意。
自己既不肯動,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進屋去,或是命令他干點什么,簡直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一種什么也不象而非常難過的折磨。
“嗨!”她往前湊了一步,聲音不高的說:“別楞著!去,把車放下,趕緊回來,有話跟你說。
屋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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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
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作些別的事的一個中等人物。
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②一點兒影響。
在政治上,藝術上,他都并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
他似乎看出來,自己并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作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業,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布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于社會,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
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說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
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
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么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跡。
他一向沒遇到過象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圣賢。
這也許是他的經驗少,也許是世界上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
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凈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象只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
在家里呢,處處又是那么清潔,永遠是那么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
當在鄉間的時候,他常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煙袋一聲不響的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這些老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的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么滋味。
現在,他雖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間來,他真愿抽上個煙袋,哪摸著一點什么滋味。
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象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預備作繭。
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楞,所答非所問。
這使他非常的難過。
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鐘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來復去的想,想的是這兩件事。
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念頭。
可是憑著拉車怎能養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
祥子不能受這個。
再說呢,假若他娶了親,劉老頭子手里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點錢,那是用命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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