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生與擇死——屈原與司馬遷作者:張曼菱
讀屈原和司馬遷的故事,是在兒時。
兒時讀歷史,不知“史是史,我是我”,總把自己比將進去:遇此情境我當如何?但正是這種類比,卻凝睇著一種世界觀的奠基。
這種思考,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它令我出入古今,給我一生的精神滋養。
我深信,這種思考并非我一人獨有。
某種程度上,歷史是為這種思考存在的。
中華民族世世代代地活在那些杰出的生里,亦活在那些杰出的死里。
五千年積淀的,絕非只是出土的竹簡,而是這中國式的生命。
同是中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杰出人物,為什么屈原與司馬遷,一個要死,一個卻不惜帶辱而活?這個問題從兒時就縈繞著我。
后世一直將屈原定位為“愛國詩人”。
我以為,這忽視了他作為“政治家”的一面。
后人出于不平,以為楚國那樣的昏君,不值得屈原去盡忠和報效,焉知“政治”也是一種“理想”。
政治家與政客的不同,正是由于前者是別無選擇地獻身,后者卻是投機的。
身為“楚臣”,他不能承受楚國亡國的事實。
僅作為一個“詩人”,即令“國破山河在”,亦不必去死。
詩人以“詩”愛國和救國。
他可以行吟,可以留作“薪火傳人”。
但三閭大夫必須沉江。
屈原的這種“相始終”的精神,是他作為政治家面對失敗時唯一的選擇。
他把政治的責任放在“詩人”之上。
這才是屈原對自己的定位。
馮友蘭先生說過,中國文化中有一種西方沒有的精神,這就是當一個人認為他不能拯救國家時,為了不在內疚中偷生,便選擇赴死。
這就是為什么在抗日戰爭中,在寡不敵眾的時刻,會有那么多的中國將士“以卵擊石”的壯烈行為。
屈原是不會等到敵國軍隊侵入受辱而死的。
羞辱他就是羞辱楚國。
他要選擇死,一種自由的高尚的獨立的死。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他悲吟著,高歌著,在汨羅江畔飽覽他所摯愛的山河大地,從容如歸地赴死。
我們何不理解為:屈原是在他的政治理想破滅后,緊緊地擁抱著詩的理想而去的。
這死,亦是一種決裂,與以往從事的“政治”決裂,與終生所愛的詩章同歸。
這是歷代美的理想之追求者的最好結局。
中國古人發明了一個偉大的詞——視死如歸。
“浩氣還太虛”,回歸自然。
中國人承認自己是從自然中來的。
精、氣、神為天地所化。
死,是將這從大地而來的浩然之氣歸于造化它、養育它的泥土和流水。
死可以明志,生,卻可以踐志。
當死臨到司馬遷的頭上時,他選擇生。
一種令肉體與精神,令自己與親友都極度痛苦的生——接受宮刑。
司馬遷身為史官,只因他出于公正之心,為李陵辯護,開罪于皇帝。
假如就為此而死,亦不失為一位直諫烈臣。
但司馬遷為自己規定的人生使命卻不是僅此而已。
他要完成千古史記。
司馬遷此舉引起了當朝的監視與懷恨。
這明明是一種沖破思想牢籠與真相禁錮的叛逆之舉!
《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它是以正義與善惡觀來創作的,充滿人性及文化激情的作品。
因而能超越政治變遷,雖物換星移,卻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光。
《史記》之功,可謂“再造”了中華民族。
“生?還是死?”
莎士比亞的名句,令丹麥王子哈姆萊特成為西方“擇生擇死”思考的典型形象。
西方人棄生取義的意識,與東方有異。
他們更重視“生”的權利與個人的發展。
中國傳統文化,則是把自我的小生命看做是民族的大生命的一環。
舍小取大,故有欣慰之感。
有時,中國人甚至將“生”看作是比“死”更難的事情。
有一個“退麝投巖”的故事。
麝鹿被獵人追殺無計時,會跑到巖邊,將自己身上的麝香掏出,搓入泥土,歸還大地,不令獵人所得。
然后,投巖而亡。
這是對文化人的生命與使命的莊嚴比喻。
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欲滅亡中國,尤其要撲殺我民族的精英。
西南聯大的諸教授們跑到了云南。
這正是一個民族存亡的“巖邊”,他們將自己的麝香掏出,哺育后生,還給中華,以雪國恥。
同時也準備好了暫不投降。
這個比喻,正是發自內心與行為,而非只是課堂上的高調。
好一個“退麝投巖”!在此,一部西南聯大的歷史,已將“擇生”與“擇死”糅在了一起,這是司馬遷與屈原的統一。
擇生與擇死的思考,構成一個人、一個民族隆起的脊骨。
沒有這偉大的設計,是沒有偉大的人和偉大的民族的。
祖宗給了我們一個清明節。
清明時的中國,生人走到死界邊,冥冥之中的靈魂也來與生人相逢。
中國人,不只是活在自己不到百年的小生里,還要活進五千年的歷史里,活進無盡的未來中。
這使得中國人“在精神上的人生”比肉體人生更為漫長和浩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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