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以為,我因為窮,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的靈魂和你一樣, 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樣……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2、“可是你干嘛要來呢,”我忍不住說。
“這么問客人是不大客氣的。
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回答,純粹是想要同你聊一會兒。
不會出聲的書,空空蕩蕩的房間,我都厭倦了。
此外,從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動不安,像是一個人聽了半截故事,急不可耐地要聽下去一樣。”
他坐了下來。
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舉動,真的開始擔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響。
然而要是他神經錯亂了,那他的錯亂還是比較冷靜和鎮定的。
當他把被雪弄濕的頭發從額頭擼到旁邊,讓火光任意照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時,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漂亮的臉容,像現在這樣酷似大理石雕像了。
我悲哀地發現這張臉上清晰地刻下了辛勞和憂傷的凹陷痕跡。
我等待著,盼著他會說一些我至少能夠理解的事,但這會兒他的手托著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在沉思默想。
我的印象是,他的手跟他的臉一樣消瘦。
我心里涌起了—陣也許是不必要的憐憫之情,感動得說話了:
“但愿黛安娜或瑪麗會來跟你住在一起,你那么孤零零一個人,實在太糟糕了,而你對自己的健康又那么草率。”
“—點也沒有,”他說,“必要時我會照顧自己的,我現在很好,你看見我什么地方不好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神情漠然。
表明我的關切,至少在他看來是多余的。
我閉上了嘴。
他依然慢悠悠地把手指移到上嘴唇,依然那么睡眼朦朧地看著閃爍的爐格,像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兒要說。
我立刻問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陣冷風從他背后的門吹來。
沒有,沒有,”他有些惱火,回答得很簡捷,
“好吧,”我沉思起來,“要是你不愿談、你可以保持沉默,我就不打擾你了,我看我的書去。”
于是我剪了燭芯,繼續細讀起《瑪米昂》來。
不久他開始動彈了,我的眼睛立刻被他的動作所吸引。
他只不過取出了一個山羊鞣皮面皮夾子,從里面拿出一封信來,默默地看著,又把它折起來,放回原處,再次陷入了沉思。
面前站著這么一個不可思議的固定物,想要看書也看不進去。
而在這種不耐煩的時刻,我也不愿當啞巴。
他要是不高興,盡可拒絕我,但我要同他交談。
“最近接到過黛安娜和瑪麗的信嗎?”
“自從一周前我給你看的那封信后,沒有收到過。”
“你自己的安排沒有什么更動吧?該不會叫你比你估計更早離開英國吧?”
“說實在恐怕不會。
這樣的機會太好了,不會落到我頭上。
”我至此毫無進展,于是便掉轉槍頭——決定談學校和學生了。
“瑪麗.加勒特的母親好些了,瑪麗今天早上到校里來了,下星期我有四個從鑄造場來的新同學——要不是這場雪今天該到了。”
“真的?”
“奧利弗先生支付其中兩個的學費。”
“是嗎?”
“他打算在圣誕節請全校的客人。”
“我知道了。”
“是你的建議嗎,”
“不是。”
“那么是誰的?”
“他女兒的,我想。”
“是像她建議的,她心地善良。”
“是呀。”
談話停頓了下來,再次出現了空隙。
時鐘敲了八下。
鐘聲把他驚醒了,他分開交叉的腿,站直了身子,轉向我。
“把你的書放—會兒吧,過來靠近點火爐”他說。
我有些納悶,而且是無止境地納悶,于是也就答應了。
“半小時之前,”他接著說,“我曾說起急于聽一個故事的續篇。
后來想了一下,還是讓我扮演敘述者的角色,讓你轉化為聽眾比較好辦。
開場之前,我有言在先,這個故事在你的耳朵聽來恐怕有些陳腐,但是過時的細節從另一張嘴里吐出來,常常又會獲得某種程度的新鮮感。
至于別的就不管了,陳腐也好,新鮮也好,反正很短。”
“二十年前,一個窮苦的牧師——這會兒且不去管他叫什么名字——與一個有錢人的女兒相愛。
她愛上了他,而且不聽她所有朋友的勸告,嫁給了他。
結果婚禮一結束他們就同她斷絕了關系。
兩年未到,這一對草率的夫婦雙雙故去。
靜靜地躺在同一塊石板底下(我見過他們的墳墓,它在××郡的一個人口稠密的工業城市,那里有一個煤煙一般黑、面目猙獰的老教堂,四周被一大片墓地包圍著,那兩人的墳墓已成了墓地人行道的一部份)。
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兒,她一生下來就落入了慈善事業的膝頭——那膝頭像我今晚陷進去幾乎不能自拔的積雪一樣冰冷。
慈善把這個沒有朋友的小東西,送到母親的一位有錢親戚那里。
被孩子的舅媽,一個叫做(這會兒我要提名字了)蓋茨黑德的里德太太收養著。
——你嚇了一跳——聽見什么響動了?我猜想不過是一個老鼠,爬過毗鄰著的教室的大梁。
這里原先是個谷倉,后來我整修改建了一下,谷倉向來是老鼠出沒的地方。
說下去吧。
里德太太把這個孤兒養了十年,她跟這孩子處得愉快還是不愉快,我說不上,因為從來沒聽人談起過。
不過十年之后,她把孩子轉送到了一個你知道的地方——恰恰就是羅沃德學校,那兒你自己也住了很久。
她在那兒的經歷似乎很光榮,象你一樣,從學生變成了教師——說實在我總覺得你的身世和她的很有相似之處——她離開那里去當家庭教師,在那里,你們的命運又再次靠攏,她擔當起教育某個羅切斯特先生的被監護人的職責。”
“里弗斯先生!”
“我能猜得出你的情感,”他說,“但是克制一會兒吧,我差不多要結束了。
聽我把話講完吧。
關于羅切斯特先生的為人,除了一件事情,我一無所知。
那就是他宣布要同這位年輕姑娘體面地結成夫婦。
就在圣壇上她發覺他有一個妻子,雖然瘋了,但還活著。
他以后的舉動和建議純粹只能憑想象了。
后來有一件事必得問問這位家庭女教師時,才發現她已經走了——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去的。
她是夜間從桑菲爾德出走的。
她可能會走的每一條路都去查看過了,但一無所獲。
這個郡到處都搜索過,但沒有得到一丁點她的消急。
可是要把她找到已成了刻不容緩的大事,各報都登了廣告,連我自己也從一個名叫布里格斯先生的律師那兒收到了一封信,通報了我剛才說的這些細節,難道這不是一個希奇古怪的故事嗎?”
“你就是告訴我這點吧,”我說,“既然你知道得那么多,你當然能夠告訴我——一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怎么樣?他怎樣了?他在哪兒?在干什么?他好嗎?”
“我對羅切斯特先生茫無所知,這封信除了說起我所提及的詐騙和非法的意圖,從沒有談到他。
你還是該問一問那個家庭女教師的名字。
——問問非她不可的那件事本身屬于什么性質。”
“那么沒有人去過桑菲爾德府嗎?難道沒有人見過羅切斯特先生?”
“我想沒有。”
“可是他們給他寫信過嗎?”
“那當然。”
“他說什么啦?誰有他的信?”
“布里格斯先生說,他的請求不是由羅切斯特先生,而是由一位女士回復的,上面簽著‘艾麗斯·費爾法克斯。
’”
我覺得一時心灰意冷,最怕發生的事很可能已成事實。
他完全可能已經離開英國,走投無路之中,輕率地沖到歐洲大陸上以前常去的地方。
他在那些地方能為他巨大的痛苔找到什么麻醉劑呢?為他如火的熱情找到發泄對象嗎?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呵,我可憐的主人——曾經差一點成為我的丈夫——我經常稱他“我親愛的愛德華!”
“他準是個壞人,”里弗斯先生說。
“你不了解他——別對他說三道四。
”我激動地說。
“行呵,”他平心靜氣地答道,“其實我心里想的倒不是他。
我要結束我的故事。
既然你沒有問起家庭女教師的名字,那我得自己說了——慢著——我這兒有——看到要緊的事兒,完完全全白紙黑字寫下來,往往會更使人滿意。”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個皮夾子,把它打開,仔細翻尋起來,從一個夾層抽出一張原先匆忙撕下的破破爛爛的紙條。
我從紙條的質地和藍一塊、青一塊、紅一塊的污漬認出來,這是被他搶去、原先蓋在畫上那張紙的邊沿。
他站存來,把紙頭湊到我眼面前,我看到了用黑墨水筆寫下的“簡·愛”兩字——無疑那是不經意中留下的筆跡。
“布里格斯寫信給我,問起了一個叫簡·愛的人,”他說,“廣告上尋找一個叫簡·愛的。
而我認得的一個人叫簡·愛略特——我承認,我產生了懷疑,直到昨天下午,疑團解開,我才有了把握。
你承認真名,放棄別名嗎?”
“是的——是的——不過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兒?他也許比你更了解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
“布里格斯在倫敦。
我懷疑他甚至是否知道羅切斯特先生。
他感興趣的不是羅切斯特先生。
同時,你揀了芝麻忘了西瓜,沒有問問布里格斯為什么要找到你——他找你干什么。”
“嗯,他需要什么?”
“不過是要告訴你,你的叔父,住在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去世了。
他已把全部財產留給你,現在你富了——如此而已——沒有別的。”
“我?富了嗎?”
“不錯,你富了——一個十足的女繼承人。”
3、“你在仔細看我,愛小姐,”他說,“你認為我長得漂亮嗎?”
要是我仔細考慮的話,我本應當對這個問題做出習慣上含糊、禮貌的回答,但不知怎地我還沒意識到就已經沖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打賭,你這人有點兒特別,”他說,“你的神態像個小nonnette(修女),怪僻、文靜、嚴肅、單純。
你坐著的時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總是低垂著看地毯(順便說一句,除了穿心透肺似的掃向我臉龐的時候,譬如像剛才那樣),別人問你一個問題,或者發表一番你必須回答的看法時,你會突然直言不諱地回答,不是生硬,就是唐突。
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請你原諒。
我本應當說,像容貌這樣的問題,不是輕易可以當場回答的;應當說人的審美趣味各有不同;應當說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你本來就不應當這樣來回答。
漂亮并不重要,確實如此!原來你是假裝要緩和一下剛才的無禮態度,撫慰我使我心平氣和,而實際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
講下去,請
問你發現我有什么缺點?我想我像別人一樣有鼻子有眼睛的。”
“羅切斯特先生,請允許我收回我第一個回答。
我并無妙語傷人的意思,只不過是失言而已。”
“就是這么回事,我想是這樣。
而你要對此負責。
你就挑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額使你不愉快嗎?”
他抓起了橫貼在額前的波浪似的黑發,露出一大塊堅實的智力器官,但是卻缺乏那種本該有的仁慈敦厚的跡象。
“好吧,小姐,我是個傻瓜嗎?”
“絕對不是這樣,先生。
要是我反過來問你是不是一個慈善家,你也會認為我粗暴無禮嗎?”
“你又來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還假裝拍拍我的頭。
那是因為我曾說我不喜歡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孥聲點兒!)。
不。
年輕小姐,我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慈善家,不過我有一顆良心。
”于是他指了指據說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
幸虧對他來說,那地方很顯眼,使他腦袋的上半部有著引人注目的寬度。
“此外,我曾有過一種原始的柔情。
在我同你一樣年紀的時候,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偏愛羽毛未豐、無人養育和不幸的人,但是命運卻一直打擊我,甚至用指關節揉面似的揉我,現在我慶幸自己像一個印度皮球那樣堅韌了,不過通過一兩處空隙還能滲透到里面。
在這一塊東西的中心,還有一個敏感點。
是的,那使我還能有希望嗎?”
“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終從印度皮球再次轉變為血肉之軀嗎?”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想。
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回答這個奇怪的問題。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可能被轉變過來呢?
“你看來大惑不解,愛小姐,而你雖然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莢俊一樣,但那種迷惑的神情卻同你十分相稱。
此外,這樣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種搜尋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別處去,
忙著去看毛毯上的花朵。
那你就迷惑下去吧。
年輕小姐,今兒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很健談。”
宣布完畢,他便從椅子上立起來。
他佇立著,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爐架上。
這種姿勢使他的體形像面容一樣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出奇的寬闊,同他四肢的長度不成比例。
我敢肯定,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個丑陋的男人,但是他舉止中卻無意識地流露出那么明顯的傲慢,在行為方面又那么從容自如,對自己的外表顯得那么毫不在乎,又是那么高傲地依賴其他內在或外來的特質的力量,來彌補自身魅力的缺乏。
因此,你一瞧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態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對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健談,”他重復了這句話。
“迷就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
爐火和吊燈還不足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
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還是遠遠
低于標準。
費爾法克斯太太同樣如此。
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
要是你愿意。
第一天晚上我邀請你下樓到這里來的時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
從那時候起,我已幾乎把你忘了。
腦子里盡
想著其他事情,顧不上你。
不過今天晚上我決定安閑自在些,忘掉糾纏不休的念頭,回憶回憶愉快的事兒。
現在我樂于把你的情況掏出來,進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說吧。”
我沒有說話,卻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別得意,也不順從。
“說吧,”他催促著。
“說什么呢,先生。”
“愛說什么就說什么,說的內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速擇吧。”
結果我還是端坐著,什么也沒有說。
“要是他希望我為說而說,炫耀一番,那他會發現他找錯了人啦,”我想。
“你一聲不吭,愛小姐。”
我依然一聲不吭。
他向我微微低下頭來,匆匆地投過來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執?”他說,“而且生氣了。
噢,這是一致的。
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謬而近平蠻橫。
愛小姐,請你原諒。
實際上,我永遠不想把你當作下人看待。
那就是(糾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強的地方,但那只不過是年齡上大二十歲,經歷上相差一個世紀的必然結果,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會說的那樣,this is my wey(我堅持這一點)。
而憑借這種優勢,也僅僅如此而已,我想請你跟我談一會兒,轉移一下我的思想苦苦糾纏在一點上,像一根生銹的釘子那樣正在腐蝕著。”
他已降格作了解釋,近乎道歉。
我對他的屈尊俯就并沒有無勸于衷,也不想顯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夠,我是樂意為你解悶的,十分樂意。
不過我不能隨便談個話題,因為我怎么知道你對什么感興趣呢?你提問吧,我盡力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