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病——魯迅
大約十多年前吧,S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
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
他們只得都依他。
待去時,卻只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
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
他一到門,只見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復診一回。”仍舊引到房里,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
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于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從從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后說。
“可以,”他說。
于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
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于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
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
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
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
先買藥,再尋藥引。
“生姜”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
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
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后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
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么葉天士先生,只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
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
“醫者,意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
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
我雖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還要拼了性命,跑進深山里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
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于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
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
這里還有一位陳蓮河先生,本領比我高。
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
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
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干系。
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只有一個陳蓮河了。
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
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
還有用藥也不同。
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
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
但這差使在我并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
然而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只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
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
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
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里,但這卻不象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后,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父親的病》回憶兒時為父親延醫治病的情景,描述了幾位“名醫”的行醫態度、作風、開方等種種表現,揭示了這些人巫醫不分、故弄玄虛、勒索錢財、草菅人命的實質。
記述魯迅兒童時期在故鄉的生活片段,展現了當時的人情世態和社會風貌,是了解少年魯迅的可貴篇章。
在《朝花夕拾》里讀到了青年的魯迅有份深藏不露的志氣。
《父親的病》里寫到,在父親因庸醫愚昧而去世后,為避開那無聊的流言,也為了母親,魯迅毅然到陌生的他鄉求學。
在日本留學時,為了救國圖存,毅然謝絕了藤野先生的極力挽留,又放棄自己的專業,孤獨地投入艱難的文藝運動------雖然這一切在文中都只是輕描淡寫,但是蘊藏在字里行間的那股無形的愛國熱情,把每一位讀者的心都點燃了,這是在許多作家作品中都找不到的感覺。
難怪一位日本學者說:“縱使日本有一千個川端康成,也比不上中國,因為中國有位魯迅。”
人生閱歷的疏密、時代氛圍的錯落,造就了不同時代不同人的思想。
過多的“斗士”形象的渲染,讓人過多的感受到魯迅的“冷峻”,就像最常見的那尊他的胸像。
當我們忘記魯迅身上的光環,或者忘記魯迅,細細品讀《朝花夕拾》,就會發現一個“冷峻”外的魯迅。
從而發現魯迅內心深處的一片凈土。
正是在這片凈土上,散發著魯迅許多人性的靈光,使他的文章洋溢出濃濃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