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煙,即焙茗,老葉媽之子,賈寶玉貼身書僮。
他年少氣盛,不明事理,一出場就先演了一出大鬧家塾的武戲(第九回)。
他并不怕得罪賈府親戚金榮,一把揪住,出口就罵;他還洋洋得意地數落金榮姑媽。
這場面經他一攪,熱鬧而平添了幾分喜劇色彩。
茗煙也相當聰明伶俐,頗能揣度寶玉的心性,見到寶玉癡癡的心內不自在,便從外面買了許多古今小說、傳奇角本之類的書來,引得寶玉如見珍寶。
寶玉借《會真記》“妙詞通戲語”,向黛玉表露了愛慕之意,這本《會真記》便是茗煙弄來的。
金釧死后,他陪寶玉到郊外水仙庵后院祭奠,但又不知所祭何人,憑經驗便猜度自然是“極聰明俊雅的一位姐姐”,所以在寶玉焚香施禮后,他竟能把寶玉難言之痛,說得妙趣橫生。
因此,他最受寶玉信用;寶玉看戲看煩了,他就悄悄地引著出外去逛;秦鍾死了好久,他還替寶玉摘了蓮蓬去上供;寶玉在天齊廟讓王一貼開妒婦方時,連李貴都被遣走,獨留下茗煙;劉姥姥信口開河講了茗玉小姐成精的故事,他又被差去尋茗玉廟。
第十九回寫他和連歲數也未問的萬兒“干那警幻所訓之事”,是他因受寵信而越發大膽的表現。
他侍侯殷勤,卻受不得委屈,寶玉有時還會去“撫慰他”。
他頑皮中透著可愛,大膽中滲著狡猾,是寶玉“第一得用的”小廝(第九回)。
脂批云:“試思寶玉之為人,豈不應有一極伶俐乖巧之小童哉!”(庚辰本第四十三回)茗煙是作者著力創造的一個重要配角人物。
《紅樓夢》中的茗煙又叫焙茗,是賈寶玉“第一個得用”的貼身書僮。
在大觀園以外,茗煙的地位之重要及其與寶玉的關系之密切,不亞于怡紅院里的襲人和晴雯。
然而由于《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主要活動場所是在大觀園脂粉堆里,因此寶玉的男仆小廝們很少有出場表演的機會,大都急急而來,匆匆而去,性格特征不大鮮明。
相比之下,只有茗煙,雖然在書中出場的次數也不算多,但卻顯得性格鮮明,形象可愛,讀后令人久久難忘。
第九回,茗煙是以一個“不諳世事”的頑童角色出場的。
他為了使自己的小主人賈寶玉和秦鐘不被人欺侮,在賈薔的挑動下,大鬧學堂,其頑皮淘氣而又勇敢活潑的形象躍然紙上:
(茗煙)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齊亂嚷……蜂擁而上。
于是,教室里硯飛壺碎,紙墨狼藉,好一場惡戰!連學里的“代理老師”賈瑞也制止不了。
當李貴等大仆人進來制止這場騷亂時,茗煙覺得還不解氣,索性揭了金榮的老底子: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里璜**奶的侄兒。
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
璜**奶是他姑媽。
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
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
茗煙年齡雖小,這話可不輕,說明他對賈氏族中各色人物關系摸得很清楚。
不過,作為奴才,他這話可有點“犯上”了。
難怪寶玉的大仆人李貴聽到后忙喝道:“偏你……知道,有這些蛆嚼!”好在寶玉對茗煙的“鬧學”非常理解,他認為“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期侮我的”,這說明年齡相仿的寶玉和茗煙主仆二人在感情上是十分親近的。
王昆侖先生在他早年的《紅樓夢人物論》中把茗煙說成是“狗仗人勢的小豪奴”,未免言重了。
茗煙忠于寶玉那是毫不含糊的,寶玉對茗煙也夠寬宏大度的,兩人雖系主仆,卻情同手足。
第十九回,茗煙與東府里的丫頭萬兒在小書房里私會,不巧被寶玉撞見。
寶玉不僅沒有責罰他,反而問長問短,關心他:
寶玉因問: “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
”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
可憐,可憐!又問: “名字叫什么?”茗煙大笑道:“……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萬兒。
”寶玉聽了笑道:“也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
”
茗煙這時畢竟覺得有點尷尬,便將話題一轉,問寶玉:“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之后又迎合寶玉,說要悄悄地帶寶玉到城外逛逛。
對此,脂硯齋有批語云:
“茗煙此時只要掩飾方才之過,故設此以悅寶玉之心。
”
由茗煙的主意緊接著引出寶玉要去看襲人,脂硯又批道:
“寶玉心中早安了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協,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
寶玉始說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協,萬不敢如此私行出外。
別家子弟尚不敢外出,況寶玉哉!況菩煙哉!”
知主者莫若仆,“須眉”中知寶玉者莫過茗煙。
茗煙的精明之處在于他處事機敏,善于觀察,尤善于體察寶玉的心事。
第四十三回,鳳姐生日這天,正值金釧兒投井死去一周年。
一大早寶玉“遍體純素”,帶著茗煙出城,到水月庵祭奠金釧兒。
盡管事先寶玉沒有向茗煙透露一個字,可是精明乖巧的茗煙已從寶玉的舉止行為猜出了七八分。
寶玉在庵內井臺上焚香禮祭畢,命茗煙收去香爐。
茗煙卻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說道:
“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
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
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
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
”
這一番“代祝”,將茗煙的個性及其與寶玉非同尋常的關系表現得淋漓盡致,讀后令人稱絕。
“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
”統觀《紅樓夢》全書,敢說對寶玉心事無所不知的獨茗煙一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茗煙的深知寶玉甚至超過了釵、黛、襲、晴。
“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說明在此以前寶玉還沒有不可告訴茗煙的事。
這次沒告訴茗煙,并不是寶玉信不過茗煙,而是因為寶玉心中確實有難言之苦。
“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茗煙何嘗不知。
“我也不敢問”,既說明茗煙對寶玉了解至深,又說明他們雖然“情同手足”,但畢竟主仆有別。
最妙的是,既不敢問,藏在心里就是了,卻偏又借此說將出來,這就把茗煙那種機靈乖巧的個性特征充分地表現了出來。
茗煙的“代祝”并不是受寶玉委托,但確實能反映寶玉的心愿。
這說明,茗煙雖然地位低下,但他決不是一個毫無主見、只知唯命是從、聽從主人擺布的奴才。
尤令人稱絕的是,茗煙不僅敢自作主張地為主人“代祝”,而且竟能斷定寶玉“祭祀”的必定是一位“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女子,并且想當然地要寶玉來世變個女孩兒家和她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妙語!)了。
這分明是寶玉欲言而又不能言的肺腑之言。
這時的茗煙,是奴才但又非奴才,似寶玉但又非寶玉。
這樣乖巧、精明、機敏的小廝怎能不深得寶玉的喜愛呢!
茗煙不僅是寶玉的知己,而且還是寶主叛逆性格的同情者和贊助者。
李貴等大仆人因害怕受責罰,一味規勸寶玉好學上進,以使他們作奴才的臉上也有些光彩。
他們不過是像襲人、麝月那樣,忠實地按照賈政、王夫人的意圖,既要照顧好寶玉,又要看管好寶玉。
茗煙卻不是這樣,他了解寶玉的心事,經常為寶玉分憂解愁。
尤為可貴酌是,在第二十三回中,茗煙竟敢冒著風險從書坊里“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偷偷送給寶玉看,從而使寶玉和黛玉得以讀到《西廂記》、《牡丹亭》等優秀文學作品。
可以說:在寶、黛叛逆思想形成的過程中,茗煙是起了催化和促進作用的。
茗煙的出身根基不如李貴。
李貴的母親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有“半主”之勢,連襲人也不放在眼里;茗煙的母親葉媽是大觀園里一個看花草的婆子,不過是個下三等的奴才。
在榮國府這個戒規禁嚴的公府之家,怎能容得毫無根基的“小猴兒”茗煙調皮搗蛋乃至助著主子走“歪門邪道”呢?這是因為茗煙的精明還在他有一套應付周圍環境的本領,遇事能審時度勢,注意分寸,并能給自己留有退路。
第九回,為了保護主人不受欺侮,他瞅準了金榮根底不硬,因此敢赤膊上陣,大打出手。
第十九回當寶玉提出要上襲人家去時,茗煙表示同意,但考慮到私自外出,干系非輕,便說:“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
”茗煙一聽,這才拉了馬,和寶玉—同去了。
到了襲人家,聽到襲人埋怨他們私自外出,茗煙又耍了個小滑頭,說:“我說別來吧——不然我們回去吧。
”茗煙這句話實在妙極,它不僅照應前文,把責任果真推到寶玉身上,而且把茗煙那種隨機應變的“小聰明”形象活靈活觀地表現了出來。
難怪脂硯齋在此批道:“賊茗煙!”④一個“賊”字,精煉,傳神,道出了茗煙的幾多靈性。
從襲人家出來,茗煙又對花自芳說:“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里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
“既討得寶玉的歡心,又不致被人抓住把柄,這正茗煙的“賊”處。
茗煙的“賊”在第四十三回賈寶玉祭祀金釧兒之后,表現得尤為突出:
……茗煙道:“這便才是。
還有一說,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
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了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
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
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并不是二爺本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
二爺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得安生。
二爺想我這話如何?”
茗煙這番話說得合情入理,可謂八面周全,既成全了寶玉,又不過分縱著寶玉在外面逛的時間太長,以免家中老太太、太太懸心,自己擔不是。
這就是茗煙——一個既能使寶玉滿意,又能使老太太、太太容得下的茗煙,一個出身卑微、毫無根基卻又能在賈府站得住腳的茗煙,一個未脫稚氣率真卻又很“賊”的小人物茗煙。
曹雪芹筆下無“閑人”。
在《紅樓夢》這座藝術“大觀園”里,如果說賈寶玉是一朵鮮艷奪目的紅花,茗煙則是襯扶紅花的一片小小的綠葉。
俗話說:“紅花還得綠葉扶。
”由于茗煙這個小人物的存在,從而使得寶玉的思想性格和藝術形象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和完善。
綜上所述,茗煙不僅是寶玉一些重大舉動的“牽線人”,而且也是寶玉叛逆思想和叛逆行為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沒有茗煙的機敏和巧于應付,寶玉不可能那么方便地私自外出;沒有茗煙的支持和幫助,寶玉在大觀園以外種種“離經叛道”的舉動將寸步難行。
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善于運用“同中顯異”的藝術手法。
寶玉與茗煙雖然“情同手足”甚至可以說是“志同道合”,但由于兩人的社會地位、生活經歷和文化素養迥異,因此在一些事上,兩人盡管目標一致,但性格、情趣、策略卻截然不同。
正是由于這種“差異”,才使茗煙像一片綠葉,襯扶得寶玉這朵紅花更加絢麗,才使寶玉的思想性格顯得更加鮮明。
假如沒有茗煙這個小人物,寶玉的形象便會失去不少光彩。
這,也許正是曹雪芹塑造茗煙形象的用意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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