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進來了,立在外間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著他。
他猛一抬頭,看見了她,淚極快的又流下來。
此時,就是他看見只狗,他也會流淚;滿心的委屈,遇見個活的東西才想發泄;他想跟她說說,想得到一些同情。
可是,話太多,他的嘴反倒張不開了。
是話沒能說出。
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恥,可是遇到正經事,她還是個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恥上運用著一大半。
“我想……”她只說出這么點來。
她心中的話很多;臉一紅,它們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來。
人間的真話本來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連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他的眼里,她是個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里,就是她滿身都長了瘡,把皮肉都爛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
她美,她年輕,她要強,她勤儉。
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個理想的人。
他并不想馬上就續娶,他顧不得想任何的事。
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不能不馬上提出來,他似乎沒有法子拒絕。
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幫了他這么多的忙,他只能點頭,他真想過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把委屈都哭凈,而后與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
在她身上,他看見了一個男人從女子所能得的與所應得的安慰。
他的口不大愛說話,見了她,他愿意隨便的說;有她聽著,他的話才不至于白說;她的一點頭,或一笑,都是最美滿的回答,使他覺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這個時候,小福子的二弟弟進來了:“姐姐!爸爸來了!”
她皺了皺眉。
她剛推開門,二強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二強子的眼睛瞪圓,兩腳拌著蒜,東一晃西一晃的撲過來……
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趕了出來,立在小福子的身后。
“我說祥子,”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我說祥子,你還算人嗎?你占誰的便宜也罷,單占她的便宜?什么玩藝!”
祥子不肯欺負個醉鬼,可是心中的積郁使他沒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氣。
他趕上一步去。
四只紅眼睛對了光,好像要在空氣中激觸,發出火花。
祥子一把扯住二強子的肩,就像提拉著個孩子似的,擲出老遠。
良心的譴責,借著點酒,變成狂暴:二強子的醉本來多少有些假裝。
經這一摔,他醒過來一半。
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對手。
就這么老老實實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兒。
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這么坐著。
心中十分的亂,嘴里只好隨便的說了:“我管教兒女,與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還口,只靜靜的等著他反攻。
小福子含著淚,不知怎樣好。
勸父親是沒用的,看著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
她將全身都摸索到了,湊出十幾個銀子兒來,交給了弟弟。
弟弟平日絕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膽子大了些。
“給你,走吧!”
二強子棱棱著眼把錢接過去,一邊往起立,一邊叨嘮:“放著你們這群丫頭養的!招翻了太爺,媽的弄刀全宰了你們!”快走到街門了,他喊了聲:“祥子!擱著這個碴兒,咱們外頭見!”
二強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進到屋中。
“我沒法子!”她自言自語的說了這么句,這一句總結了她一切的困難,并且含著無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辦法。
祥子,經過這一場,在她的身上看出許多黑影來。
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是在經濟上幫了他許多。
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千真萬確。
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開始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連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沒有公道的世界里,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
看了他一眼。
她低著頭走出去。
她不恨,也不惱,只是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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