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好了信,不常提筆的手覺得微微酸痛。
沈振新把信封好放進皮包里以后,走出了沉寂的屋子。
皎潔的月光裝飾了春天的夜空,也裝飾子大地。
夜空象無邊無際的透明的大海,安靜、廣闊、而又神秘。
繁密的星,如同海水里漾起的小火花,閃閃爍爍的,跳動著細小的光點。
田野、村莊、樹木,在幽靜的睡眠里,披著銀色的薄紗。
山,隱隱約約,象云,又象海上的島嶼,仿佛為了召喚夜航的船只,不時地閃亮起一點兩點嫣紅的火光。
他信步地在月光下面走著,兩只手插在馬褲袋里。
不遠的地方傳來“咯咯咯咯”的清亮而柔和的笑聲,刺破沉寂的夜的薄幕,停足一聽,原來笑聲是從梁波的屋子里蕩漾出來的。
“副軍長跟一個女同志談話。”李堯告訴他說。
聽起來,象是很熟悉的聲音,令人發生一種愉快的感覺。
“是文工團那個演喜兒的女同志?”沈振新沒有問出聲來,李堯卻帶頭神秘的神情輕聲地說:
“聽說是地方工作同志,來的時候,我看見的,圍著銀灰色的圍巾。”
沈振新暗暗地笑笑。
他立即回頭,回到自己的屋里,看看表,已是九點半鐘,喝了一杯熱茶,默坐了一陣,便熄了燭火入睡了。
梁波和華靜兩個人,這時候談得興致正濃,梁波談得有勁,華靜聽得入神,仿佛梁波談呀講的,盡是噴著甘美的酒氣,使她進入了沉醉如迷的境界。
梁波談了戰爭,談了戰斗故事,談了解放軍的戰士和干部,也談了敵人;他把萊蕪戰役里他知道的那些生動的有趣的事情,一件講完,又講另一件。
華靜呢,聽完了一件,就要求講第二件,他講不完,她也聽不厭。
梁波講了“小廣東”裝啞巴捉俘虜兵的故事,講了張華峰和敵人拚小插子殺死敵人的故事,講了秦守本、王茂生活捉敵人師長的故事,還講了他剛剛聽到的李仙洲已經逃下去七、八十里,在博山以南一個地名叫做“不動”的地方不動了,終于被俘虜的故事。
……
“我講了這么久,你也得講個把我聽聽啦!”梁波笑著說。
“有是有,就是我的嘴笨,最生動的事情,一到我的嘴里說出來,就一點滋味情趣也沒有。”華靜羞澀地說。
“這幾然話,就不是笨嘴笨舌的人說得出來的。”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地方上支前的群眾、民兵一定有不少艱苦、英勇的斗爭事跡。”
“我聽到不少。”
“講一個怎么樣?”
華靜想了想,突然興奮地問道:
“聽說嗎?張家峪八個婦女捉了五個俘虜!”
“萊蕪東邊的張家峪?真的?”梁波驚奇地問道。
“對!你真熟悉!她們捉了一個營長、四個兵,繳了五支槍。”
“噢?了不起呀!”
華靜嘴說不講卻又講了起來:
“戰斗結束的那天夜里,張家峪的男子漢都出去支前了,她們有的睡了,有的還沒有睡,一面在黑地里紡紗,一面聽著動靜,她們還不知道敵人已經消滅,個個擔驚受怕。
在村子前面山口上放哨的姊妹倆,姓張,大的叫大妞,十九歲,小的叫二妞,十四歲。
……”
華靜用很低很輕的聲音,表達著故事的情節和她自己的情感。
梁波生怕打斷她的話頭,停止了身體的移動和拿杯喝茶的動作,入神地聽著,她也就顯得更善于傳神達意地繼續說下去:“她們看到山口下面有四、五個人向她們走來,因為還有點迷迷蒙蒙的月光,看得出是當兵的,手里有槍,她們一看,不象解放軍,帽子很大。
兩個人嚇得心里亂跳,大妞便叫二妞趕快跑回村子,把人都喊起來,躲到山溝、山洞里去。
那四、五個人果然是敵人,一定是被你們打垮了漏網的。
等那四、五個人快到跟前,大妞就躲到路邊的一叢茅草里,偷偷地瞟著這幾個人的動靜。
……”
說到這里,華靜瞇起眼來,微微地斜著頭,把自己變成了故事里的大妞,梁波也就給她的神情完全吸引到故事的境界里面。
“一共五個敵人,一個受了傷,頭上裹著白布,他們到了村口頭,‘砰砰啪啪’地放了幾槍,還故意地喊叫:‘站住!再跑就開槍!我們是八路!’他們看到村子里沒動靜,便進了村子,看看屋子里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
鍋灶上沒有鍋,炕上沒有席子,墻上、桌上找不到一個小油燈,連坐一坐的小凳子也沒有,水缸里連一滴水也沒有,水都潑到地上去了,地上稀滑稀滑。
……”
“水潑到地上?”梁波不解地輕聲問道。
華靜放大聲音,指著面前的茶杯說:
“她們連一滴水也不留給敵人喝!……后來,五個人分在兩家的硬炕上躺下來,不一會,就都死人一樣地睡著了。
這些情形,跟在他們后面的大妞看見一些,藏在屋子后面的二妞看得更清楚。
大妞叫二妞好好地看著這幾個敵人,自己就跑到山洞里找大家商量,要想法子捉住這幾個敵人,不管怎樣不能給他們逃走!”
“有膽量!”梁波贊嘆說。
興趣越來越濃地聽著。
“商量以后,她們一共挑選了八個人,有的拿镢頭,有的拿菜刀、斧頭,聽大妞指揮,要動手一齊動手。
她們計劃好了,就開始行動。
大妞輕巧巧地爬進屋里,幾個敵人象死豬一樣,只是呼呼死睡。
你猜怎么樣,大妞一下子就摸了兩支槍出來,槍上都是有刺刀的。
后來,大妞又爬進另一間屋子,可把她嚇壞了,一個敵人忽然翻了一個身,粗里粗氣地哼了一聲。
大妞隱在墻根,連氣也不敢喘。
悶了好久,這個膽又大心機又靈的大妞,又拖了一支帶刺刀的美國步槍出來。
她們大家看看,槍膛里都有子彈。”
她睜大烏亮的眼睛,帶笑地望著梁波說道:“這是你曉得的,山東人有幾個沒放過槍的?她們八個人就有六個會放槍!這時候,天剛剛透亮。
八個人就分成兩邊,沖到屋子里,用刺刀對準那幾個敵人,幾個敵人從夢里驚醒,嚇得只是發抖,還有一支短槍跟一支長槍也繳了下來。
他們全都舉著手,跪在她們面前只是喊‘饒命!’這樣,這五個敵人就給她們抓住,作了俘虜!……”
華靜把故事滔滔地說完,喝子一口茶,趕忙笑著說:
“我不會講,你要聽到大妞自己講,那才動聽哩!”
“你講得好,故事也好!你真會謙虛呀!會講得很啦!喝杯茶,潤潤嗓子!”梁波稱贊著,給華靜倒了滿滿的一杯熱茶。
華靜笑著,搖搖頭說:
“你應該把你自己的故事講一些給我聽聽!”
她真想聽聽梁波自己的故事,她的心已經落實在梁波的身上,自從那天在這間屋子里見到他,和他一同到匡莊去的路上談了一些關于戰爭的話,她的腦子里就怎么也擺脫不開他的形象。
戰事在激烈進行的時候,她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禱祝梁波的健康和安全。
戰役剛結束的那一天,她就想來探望一下她心里懸念的這個人,忙碌的事務使她分不開身子。
今天下晚,臥在床上的龍澤對她說:“小華!去看看他吧!替我去祝賀祝賀他!”“他?誰呀?”華靜向龍澤問道。
“跟我裝聾作啞的!你是個傻子?去吧!”龍澤責怪著說。
雖然是在病著,眼睛卻很有精神地瞪著她。
這樣,她便頂著月光來到梁波這里。
在梁波這里坐了兩個多鐘頭,聽了梁波講的許多有趣的新鮮故事,她覺得很暢快,但還不夠滿足,她想知道一些梁波自己的事情,她那使人迷惑的眼睛,竟是那么大膽地盯在梁波的小方臉上。
“我自己有什么事情好聽的?沒捉到俘虜,也沒繳到槍!
一顆炮彈落在我的附近,閻王爺幾乎把我請了去!”
梁波大聲笑著,華靜卻吃了一驚。
“你看,這里破了一塊,一個小炮彈片子跟我開子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波指著衣服的底邊說。
華靜走到他的身邊,在衣服的傷痕上摸摸,仔細瞧瞧,衣服前底擺上確是有一個破綻的地方,她的小手指剛剛可以從那個破綻的長方形的小洞里透過,小洞的周圍有著微微發黃的糊斑。
“要是打到這里,不就完啦!”梁波指指腦袋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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