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牛的一生(一)
商善律
一
從它開始被孕育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就注定了要多一個終生與犁耙為伴、在主人揮舞的鞭子和嚴厲的吆喝下負重前行的生靈。
雖然它現在對這一切毫無知覺,但事實就是如此。
誰叫它是一頭牛呢。
一分鐘以前,它剛離開母親溫暖的肚腹,來到這個世界。
在它即將脫離母體時,母親雖然特意尋找了一塊較柔軟的草地,并且小心翼翼地盡量彎曲后腿將臀部放低,使它離地面更近,以免掉在地上時摔傷它,但它仍然感到自己重重的掉在地上。
它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痛苦而又柔弱的呻吟。
這呻吟雖然只是停留在喉嚨里,或者說只是它的一種意識罷了,但母親還是立刻掉過頭來關切地打量它,看它是否受傷。
它全身都還包在一層白色的薄薄的膜里。
它在拼命掙扎的同時,感到母親在用舌頭使勁將那層膜舔破,將它身上的膜弄掉。
母親的舌頭觸到的地方,它立刻感到一陣舒適和愜意。
但它仍然無助地躺在草地上,四肢亂蹬。
它感到無比的虛弱和乏力。
本能驅使它想象母親那樣站起來,但它
不能。
雖然是暮春時節,一陣涼風掠過草地,它仍然感到全身發冷,好象對這個世界懷著極大的恐懼似的,它顫抖起來。
有好幾次,它剛站起來,卻感到前腳一軟,又摔在地上。
母親在旁邊耐心地鼓勵和等待它,不時對它打著鼻息,用嘴唇輕輕掀它,然后又圍著它慢慢轉動,不停地用溫柔的語言呼喚它。
而母親不論怎樣轉動,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它。
它從母親那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了慈祥和鼓勵。
更重要的是,在母親的轉動中,有幾次它看到了母親兩條后腿下鼓脹的**隨著步履在沉甸甸的晃動,同時一股奶香向它襲來,一股清口水從喉嚨涌到里口中,它感到陣陣饑餓。
于是它幾乎是帶著稚嫩的哭腔長長地號了一聲,在生命本能的驅使下,它前腿跪在地上一用力,終于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
世界變大了。
輕輕的風聲仿佛是歡迎它的掌聲。
它第一次看見了這塊不大的草地。
草地邊沿是濃密的樹林和荊棘草叢。
但它來不及仔細打量,便邁著蹣跚的步履去追趕母親。
母親見它站起來,便掉頭向草地的另一邊走去。
母親知道它餓,但它要引導它多走點路才讓它吃奶,這對它將來有好處。
但小牛不明白,眼見它就要銜住母親的**了,但母親又往前跨了幾步,同時轉了一個彎,及時避開了它那饑餓的小嘴。
于是它一邊追趕母親,一邊象受了極大的委屈似的不斷哭叫。
它想它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
但是母親根本不理它,對它的哭叫充耳不聞,只顧一邊吃草,一邊在最恰當的時候避開它。
有幾次,母親甚至小跑起來,在離它很遠的地方站住,再回過頭來看著它呼喚它。
在小牛憤憤不平的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暖流。
于是它又鼓起勇氣向母親追去。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它竟然忘記了虛弱和疲乏,可以和母親一樣在草地上奔跑了。
于是母親停下來。
它幾步跑過去,將小嘴急切地湊到母親的胯下,一口就叼住了母親的**。
當第一口奶汁流進它的嘴里、沾到它的舌尖時,它感到,這輩子哪怕自己是一頭牛,也是一頭最幸福、最快樂的牛了。
母親靜靜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承受著它吃奶時不時的重重的聳動。
這是它們作為牛的家族的特點。
任何一個母親和它的子女在喂奶和吃奶時都是這樣的。
正當它吃得心醉神迷時,一個奇怪的聲音從它身后傳來,同時感到一個溫暖綿軟但有力的東西放到了自己的背上。
它大吃一驚的同時,松開了緊緊銜著母親**的嘴,全身的毛發一下子炸開來。
它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一個只用兩條腿站在地上的動物。
他的另一只前腿放在它的背上,嘴里發出由衷的聲音。
另一只前腳拿著一把鐮刀。
它不知道那是高興,只是以為他要侵犯它,于是它一下子跳得遠遠的。
但它看到母親站在原地沒有動。
母親不但沒有動,反而回過頭來,用舌頭親熱地舔那兩條腿的動物長在上身的前腳。
那兩條腿的動物用前腳在母親的臉頰上撫摸了一陣,嘴里又發出一些聲音。
它聽見母親打著很響的鼻息。
然后那兩條腿的動物從身后的一個筐里用前腳拉出許多青草放在母親的面前,母親便低頭吃了起來。
好奇心一下子戰勝了它的恐懼心。
它觀察了他一陣,他也在觀察它。
直覺告訴它他對它沒有惡意,于是它小心翼翼地向他走來。
在他又伸出前腿來想撫摸它時,它又猶豫起來,不知是否接受他的撫摸。
直覺告訴它,那兩條腿動物的前腳除了能拿東西,肯定還有其他用途。
而那用途是它和它的家族任何一個成員都不能辦到的。
那是一種令它望而生畏的權力和威信。
因而它對那能夠在空中自由活動揮舞的前腳存有極大的戒備心理。
但最后,兩個因素決定了它對他的信任。
一是他的那雙眼睛,始終是那么和善地看著它,那眼神是那么有磁性,那么專注,它甚至覺得那眼神和母親的眼神一樣,使它不能拒絕;二是血液中來自遠古的呼喚起了作用,它們的遠祖自從被人類馴化的那天起,就將服從人類的信號一代代地遺傳下來,到它這里當然不會例外。
但它的父親是一頭暴躁而又殘忍的公牛,好斗是它的天性。
只要不是母牛,無論大小和是否閹割過,它都要想方設法將對方置于死地。
如果不是有主人的嚴格看管,真不知會有多少牛慘死在它那雙鋒利的角下。
遠近的牛只要一看到它的身影就會逃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母牛任它享用。
但由于它過于好斗和殘忍,它的主人總是不讓它交配,這樣一來,長期郁積在心中的不滿和充沛的精力讓它更加煩躁和好斗。
它唯一的優點是對主人忠誠。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哪怕是它正在和另一頭公牛拼命,只要聽到主人的喝斥,它就會使盡全力將對方一下子頂得后退好幾步,然后迅速抽身一下子跳在一邊,接受主人的責罵和鞭笞。
面對咆哮如雷的主人,它有時雖然也有反抗的沖動,例如主人對它揮舞起鞭子時,它會不由自主的噴著很響的鼻息,這是它們家族對對方的警告,同時將頭高高揚起并使勁擺動,眼里滿是不屈和憤怒,好象只消輕輕一角,就可將主人拋得老遠。
但它從來沒有這樣過。
它知道這樣做不對,更知道這樣做的后果。
對它來說,這不是忍耐,而是他對主人與生俱來的忠誠和服從。
它雖然秉承了遠祖的部分野性,但被馴化的成分好象更多一些。
雖然中途曾經換過幾次主人,但當發現主人在某一天將它的韁繩交給另一個人時,它就知道今天它將不再進昨天的圈,于是它就會迅速適應新的主人。
好在剛出生的小牛母親性情溫和,綜合了它的一部分性格,這就決定了這頭剛出生的小公牛的性格的桀驁不馴。
但與它的父親比較起來,它又略顯溫和。
這樣的結果是:它比其它所有的牛更有個性,對主人更忠誠。
這就注定了它一生的命運。
二
王國章老漢割草回來,發現他的母牛生了一頭小牛的時候,的確驚喜萬分。
憑他多年養牛的經驗,他知道這頭母牛近期要下崽,但他不知道具體在哪一天。
這之前,他已經等了兩天了,但母牛沒有生。
今天早晨,他牽著母牛出門時,就覺得母牛有些猶豫和戀圈,他為此曾猶豫了一會兒。
但他的圈稍微小了一點,以前曾經發生過母牛生下小牛被踩死的事。
同時,冬天積存下來給牛墊圈踩肥的干稻草已經用完,他的圈太稀,牛踩在上面呼嚕嚕直往上冒糞水。
于是他帶上平時割草的筐和鐮刀,牽著牛慢慢向山上走去。
每當母牛不想走時,他就停下,讓母牛歇一會。
王國章是一個孤老頭子,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
他解放前一直靠給有錢人放牛為生。
深知牛的習性。
理論上他說不了什么,但只要站在牛身旁,他對牛就會有感覺。
因為窮,解放時,年過四十仍然沒有成家。
生產隊將這頭老母牛交給他喂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
這頭母牛已經到了暮年,從它角上的年齡印痕上和牙齒狀況來看,大家認為它頂多還能活一年。
但王國章將母牛仔細察看了一遍,就向眾人宣布,這頭牛起碼還能活三年,并且如果喂養得當,還可能生牛崽。
眾人都說王國章吹牛。
有人甚至說除非王國章和母牛交配才有可能。
王國章不慍不火,把牛牽走時只留下一句話:走著瞧!將牛牽到自己的牛圈里,王國章每天晚上都給牛添草,每次添草都要在上面噴上一些鹽水;每隔幾天就要在圈里墊上厚厚一層干草。
冬天,他將四面通風的牛圈用苞谷桿嚴嚴實實的圍住,不讓一絲冷風吹進去。
同時將省下的稻谷用石磨磨成粗粒,煮到剛飄出甜味時用木盆盛著給母牛吃。
在最冷的時候,王國章甚至每天晚上要起來幾次,檢查他在牛躺下后蓋在牛身上的草是否被它弄滑落下來,如果滑落下來,他就另抱一把給它蓋上……冬去春來,幾個月后,當山坡上又一次綠草如茵、春暖花開的時候,人們驚奇地發現這頭老母牛在王國章的精心喂養下變得膘肥體壯和年輕了。
黑黝黝的皮下散發出油脂的光彩。
它不再步履蹣跚、落落寡歡象一頭等死的老母牛,而是一頭全身上下煥發出新的活力的、對公牛有吸引力的母牛。
它象所有的年輕的母牛那樣,邁著沉穩矯健的步伐在山坡上來往吃草,用它們的語言和所有的牛交談嘻戲。
更令人驚奇的是,它時常感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久違了的莫名的躁動。
每當有公牛打著短促而很響的鼻息在它的**嗅聞時,每當它感到異性的熱氣噴在它的**時,一陣陣欲望和快感使它全身微微顫抖。
最后,當小牛的父親在嗅過它的尿液、又嗅過它的**后,它對著牛群將頭高昂起來,咧著沒有上牙的嘴滿面笑容地對牛群慢慢畫了一個弧形,好象是在當眾宣布它們即將舉行婚禮。
就象王國章所預言的那樣,一年以后,這頭小牛來到了世上。
王國章老漢怎能不驚喜呢。
令王國章驚喜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這頭小牛的體型比其它他所見的小牛要大得多和強壯得多。
它的毛色比其它剛出生的小牛的黃色稍淺,脊背上有一條黑色的道,象山脊上的一條小路。
唯一有點遺憾的是。
王國章老漢希望它給他生一頭小母牛,而這小家伙恰恰是一頭公牛。
他將手放在小牛背上用力按了按,覺得小牛挺結實,又圍著牛轉了一圈,自言自語地說:不錯!很好。
你這樣結實,以后我就叫你秤跎吧。
于是以后他就叫小牛秤砣。
三
老母牛產下小牛的事不脛而走。
附近的許多人紛紛趕來看希奇。
大家圍在王國章老漢的牛圈邊,一邊夸贊王國章老漢的養牛技術高超,一邊稱贊這頭體型碩大的小牛。
秤砣見它的家門口一下子來了這么多兩條腿的動物,一時間感到無所適從。
它有點羞澀,又有點恐懼,然而更多的是好奇。
經過與王國章的初步交往,秤砣對這些兩條腿的動物已經不很害怕,甚至有了相當的好感,因為它隱隱約約地預感到,和母親一樣,在今后的日子里,它將依靠他們生活下去。
在它看來,盡管這些兩條腿的動物的臉譜都是千篇一律的,但它能輕易辨別出主人王國章老漢:他那一臉的皺紋擁擠在一起,好象永遠都在對它笑;同時,盡管周圍有許多兩條腿的動物,但它因為第一次嗅到王國章的氣味,這氣味不僅使它印象深刻,而且感到熟悉和親切,所以它能輕易嗅出他的氣味。
王國章對它的愛撫告訴它,這些兩條腿的動物也應該和它的主人一樣對它是友好的。
但它已經不能專心致志的吃奶,它常常從母親的胯下抬起頭來,用它那水汪汪的稚嫩的眼睛打量他們。
它甚至象母親那樣用稚嫩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和他們打招呼。
但這些兩條腿的動物似乎不懂得它的意思,竟然用前腳指著它大笑起來。
它被這笑聲搞懵了,仿佛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于是它生氣了,一頭鉆進母親的胯下吃奶,不再理會他們。
連著幾天,王國章將生產隊給他的十斤黃豆磨成豆漿喂母牛。
秤砣第一次聞到豆漿的味道并且看見母親喝得津津有味,也試圖去嘗嘗,但剛喝了一點點,它就覺得那味道很一般,遠遠趕不上母親的乳汁香甜,同時母親也在用嘴將它輕輕拱開,于是它又回到母親的胯下吃奶。
最后一天,王國章抬了一盆用石磨磨過、煮得半熟的稻谷喂母牛,秤砣聞到了空氣中香甜的味道,它又湊上前來,但只嘗了一點,它就覺得粗糙無比,難以下咽。
于是它不由自主的打了兩個噴嚏,又灰溜溜的退到一邊,瞪著好奇的眼睛看母親進食。
也許是有充足奶汁的緣故,秤砣的成長速度是驚人的。
幾天后,當王國章老漢將母牛和秤砣趕上山時,秤砣不再孱弱,它已經能夠前后左右圍著母親撒歡了。
但它對一切都好奇,見母親吃樹葉和草,它也用鼻子去嗅嗅;見一只小鳥停在母親的背上,它不滿地張嘴對它鳴叫。
它以為自己的聲音很憤怒很嚇人,其實那在母親聽來,只不過是幼稚的哭叫而已。
它見母親對此無動于衷,于是它很快就將它忘記并熟視無睹了。
還有一次,它在母親旁邊,母親將頭伸進一個刺籠子里吃一叢青草,驚飛了一只正在孵蛋的野雞。
當野雞撲楞著翅膀從刺叢中猛地驚叫著飛出來時,它和母親都大吃一驚。
母親大概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只是全身抖了一下,噴了一個響鼻的同時只閉著眼睛將頭歪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而它則將頭猛地一甩,連著后退了好幾步,并且差點從一條土坎上摔了下來。
但它從這件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在它面對的這個世界上,有些地方隱藏著它意想不到的危險和驚嚇,因此它必須時時小心注意。
連著這樣幾天,秤砣跟著母親隨著主人到山上,學到了許多知識,這些知識是它在今后的生活中所必需的。
同時,它還開始與家族中的其它成員交往。
它在這頭牛的身上嗅嗅,那頭牛的身上擦擦,用幼稚的聲音和其它牛打招呼,盡量引起其它成員對它的注意。
它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
春天的景色是那樣優美,藍天白云下是起伏的群山和一望無際的芳草,所有的植物都吐出嫩綠的葉片,草叢中山花盛開。
叫天子在云端起勁鳴叫。
它這里逛逛,那里跑跑,它認為哪里好玩就到哪里。
而它無論到哪里,所有的家族成員都對它很友好。
那些兩條腿的動物偶爾從它身邊經過,也要輕輕拍拍它的身子,在它的背上撫摸一下。
它現在已經習慣了這種撫摸,習慣了和這些兩條腿的動物打交道。
唯有一次使它感到不愉快的是,那天母親帶著它從一片水田中經過,它看見它們的一位成員脖子上戴著一個彎形的東西,兩頭各有一條繩子連著后邊的一個造型復雜的插在土里的東西,那東西由一個兩條腿的動物扶著,它們的那位家族成員在使勁往前拉。
稍微走得慢一點或停下來,就立刻遭到兩條推動物的高聲斥罵,并將鞭子重重地抽打在它的身上。
它本來開朗的心情立刻暗淡下來。
它不知道這些兩條腿的動物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它的這位長輩。
于是它呆呆地站在那里,眼里流露出同情而又悲哀的目光。
母親已經走遠,發現它沒有跟上來,便站在原地等待它呼喚它,它好象沒有聽見。
它覺得這樣做簡直太不公平了。
它對那兩條腿的動物哞哞吼叫著,但那兩條腿的動物不但根本不理它,反而將手中的鞭子揮舞得更厲害,斥罵聲也更強烈了。
因為它的那位家族成員聽見它的叫聲時停了一會。
直到母親返回到它的身邊,在它的嘴邊打了個響鼻并用嘴溫柔地擦了它一下,它才一步一回頭地跟母親走了。
這樣又過了幾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它象往天一樣吃飽了奶,又在家族成員中去表現它的快樂。
它不時打著蹶子,將屁股蹶得老高,在草地上撒歡。
它是那樣無憂無慮和快樂。
這樣過了好久,它抬起頭來,才發覺遠離了集體。
但它毫無畏懼,它抬起頭來四下打量,發現離它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它們的成員。
它從來沒有看到過身型如此魁梧健壯的成員。
它的顏色比其它成員的顏色要深要黑。
脖子粗壯有力。
頭上兩支對稱的角異常美麗,頂上象是用刀削過一樣鋒利無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它一邊嚼著草,一邊噴著嚇人的響鼻,一邊昂著頭嚼著草向秤砣小跑而來。
剛開始,秤砣不知道危險,還以為是它的另一家族成員,也嬌聲叫著撒歡向它跑去。
但它只跑了幾步,就發現情況不對。
那公牛對它撒嬌的叫聲非但沒有應和,反而將頭低下,將兩只鋒利的角對準了它,加快腳步向它沖來。
潛意識告訴它,這是它們家族決斗的姿勢。
于是它大吃一驚,驚叫一聲轉身就往回跑。
秤跎剛轉身,就覺得一股勁風從屁股后掠過。
這頭公牛就是秤砣的父親。
但在公牛心里從來就沒有子女的概念。
它眼里只有母牛和公牛,母牛它很歡迎,但公牛,哪怕它是剛出生的小公牛,必然是它未來的競爭對手。
在它眼里,除了母牛,一切同類都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因而在當時,它看到的只是一個它未來的競爭對手。
根據它的天性,它是絕不允許它未來的競爭對手出現在眼前的。
它滿以為,憑它的經驗,只消一角,它就可以將小牛又高又遠的拋出去,重重的摔在幾丈外的地上,蹬幾下腳就斷氣了。
誰知這頭小牛出生時就比其它小牛健壯,再加上王國章的精心喂養,母牛奶水充足,秤砣成長迅速,行動甚是敏捷,竟然躲過了它的這一致命攻擊。
由于用力過猛,公牛收勢不住,竟然往前沖出好幾步,一頭撞在一棵松樹上。
公牛于是勃然大怒,它抬起頭來,哞地怒吼一聲,瞪著血紅的眼睛向秤砣追去。
母牛今天心情很好。
它不時吃一陣草,又抬起頭來看一下秤砣(它已經在主人多次叫小牛時知道并記住了這個名字),用溫柔的語言和它打一下招呼。
它怕有別的大牛欺侮秤跎,總是每隔一會兒就抬起頭來尋找秤砣的身影。
但它每次抬起頭來左右環顧,都能在不遠的地方發現秤砣的身影。
它見秤砣并沒有惹別的牛討厭,別的大牛也沒有對秤砣表示厭惡,只埋頭專注地吃草。
于是它放心了,又低下頭去吃草。
面前的這片青草是那么鮮嫩,其中夾雜著許多開著白色小花的三葉草,味道是那么甜美。
它啃草的聲音是那么悅耳動聽,吞草的聲音是那么滿足和響亮。
主人的豆漿和稻谷都已經用完,它必須多吃草,才能產生更多的奶水供養兒子。
它的尾巴不時摔打著,將身上令人討厭的蚊蠅趕跑。
這樣又過了不知好久,它忽然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左右環顧,因為它感覺到**在發脹。
是的,秤砣經好久沒有吃奶了。
但它沒有看見秤砣的身影。
它呼喚了幾聲,沒有聽到回答。
于是它有點著急了。
它邁步離開那片草地向上面走去,一邊走一邊急切地呼喚。
當它走上完一個陡坡來到另一片草地時,它被不遠處的情景驚呆了:它的兒子——那頭出生才十天的小牛秤砣,在凄厲地長聲哀鳴著拼命逃跑,它的父親——那頭公牛在怒吼著、用力左右摔打著角在后面追趕著,眼看秤砣已經筋疲力盡,而公牛就要趕上,有兩次,公牛那摔打的角幾乎就要擦著秤砣的屁股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母牛下意識地連聲呼喚著,眼里滿是著急、擔憂和忿懣。
它忘記了危險,發足向公牛迎去。
秤砣聽到母親的呼喚,精神為之一振,一下子就躥到母親身邊并迅速躲到母親身后。
狂奔的公牛根本沒有想到情況會變化,當它發現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它眼前時,它那摔打的角收勢不及,只聽噗地一聲,其中一支角深深地插進了母牛的右腹。
這時秤砣剛剛在母親身后站穩,受到極度驚嚇的它急切需要安慰,它的小嘴剛剛湊到母親的胯下,就聽到母親一聲撕心裂肺的痛苦哀鳴,龐大的臀部向后一坐就倒了下去。
秤砣愕然抬起頭來,公牛的血淋淋的角又恐怖地向它挑來。
就在這時,它耳邊傳來一聲兩條腿動物的怒吼,一聲悶響,一根扁擔重重地擊打在公牛的頭上。
公牛眼冒金星,閉著眼沉悶地吼一聲,將頭一縮,打了一個憤怒的響鼻掉頭跑開。
王國章一早將牛放在山坡上,就在不遠的地方挑灰種苞谷。
他的心情很好。
那不僅是因為人們夸他養牛有方和小牛的生長順利,而是因為,他以前放一頭牛每天可以得3分,而現在則每天可以得6分,相當于半個勞力。
這樣一來,他不僅每年分的糧食要多些,而補交隊里的錢卻要少些。
他怎能心情不好呢。
他把第一挑灰剛倒在土里,就看見那頭公牛被王二順牽著上山去。
王二順和他對撞過時,和他笑了一下,但他覺得那笑有點勉強和僵硬。
他將第二挑灰倒在土里時,看到那頭公牛在離他一百多米的一塊長滿荒草的土里吃草,不時抬起頭來向這邊的牛群注視一陣又低下頭去吃草。
他回頭看看,他的小秤砣正在牛群中撒歡。
他于是坐在扁擔上,裝上一袋煙抽起來。
剛抽了幾口,他就隱隱約約聽到秤砣急切的叫聲,他下意識地站起來一看,臉色陡地一變,操起扁擔就跑過去。
但他快,牛更快。
他剛跑到母牛身后,公牛的一支角已經挑在了母牛的肚子上。
他見公牛頭一擺,又向小牛挑去,他不顧一切地大吼一聲,輪圓扁擔向公牛的頭上揮去。
母牛躺在地上掙扎,它的的肚子上有一個碗口大小的窟窿,鮮血和一些未消化完的物質汩汩外流。
它的頭已經不能抬起來,眼睛里淚水一串串往下淌。
懸在空中的一只后腳在無力而徒然地蹬著。
在這最后的時刻,它還想看看它的兒子,于是它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頭抬了一下,離地大概只有兩寸高,隨著一聲絕望的嘆息,便無力地垂到了地上。
在它的嘴邊,有一蓬鮮嫩的青草。
它的一只無神的眼睛斜斜地凝視著天空。
秤砣全身發抖地站在一旁目睹了這突然之間發生的一切。
它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死亡是什么。
它只是感到恐懼。
許久,它小心翼翼地走近母親,嗅嗅母親的嘴,又掀掀它的身子,似乎想提醒母親要它站起來,見母親沒有反應,它就將小嘴舉向天空,用斷斷續續的聲音長長地哀叫著。
接著又去嗅又去掀動。
最后,它走到母親的身后,低下頭似乎想吃奶,但母親垂下的腿壓住了**,它使勁拱了幾下,于是又昂起小嘴可憐巴巴地哭叫起來。
山下遠處目睹了這一驚心動魄的事件的人紛紛趕來。
王國章一籌莫展地站在一邊,眼睛都直了。
緊接著王國章來到現場的是王二順,他一臉沮喪地連說,咋會這樣,咋會這樣?接著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很快從家里拿來殺豬刀,和人們動手剝皮剔肉。
秤砣親眼目睹了那些兩條腿的動物用刀將它母親的皮剝開,開膛破肚,把母親的肉割成一塊一塊的放在皮上抬走。
在整個過程中,只有它的主人一言不發、將兩手抱在胸前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眼里滿是凄楚和無助。
僅僅兩個小時的時間,秤砣就變得疲憊不堪,毛發零亂。
它全身發抖,不時向那些兩條腿的動物投去膽怯的一敝。
它不明白,為什么短短的時間內,母親那熟悉的血肉之軀為什么就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但母親身體留下的它所熟悉的氣息還彌漫在空氣中。
于是它小心謹慎地走近母親殘留的骨架,用隨時準備逃離的姿勢在那里東嗅一下,西嗅一下。
最后,當主人的手輕輕撫摸在它那毛發蓬松的背上時,它竟然腰一沉,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噤。
但主人的撫摸是輕柔的長久的,它從中感受到它內心深處某種強烈渴求的東西。
它希望這種撫摸能長時間延續下去。
于是它回過頭來,用滿含淚水的大眼睛望著主人的臉。
它發現主人那雙鑲嵌在皺紋中的眼睛既深沉又慈善,隱隱有淚光在閃動。
于是它將孤立無援的頭在主人的腹部輕輕地擦著,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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