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同桌的日子里,五年同窗的點滴,在這寸雨中陰霾的日子里漸漸散去。
再回首,沒有停留。
記憶在腦海里游走——有如別離呵!只是真正別離時,眼中已沒有淚;只是真正離別時,已來不及說聲再會;只是真正離別時,我們已為肩上的行囊所累。”
這是我在小學畢業時留在我的同桌的紀念冊上的一段文字。
字跡很潦草,之所以又能被我記下來,是因為那本子在畢業的前幾天又傳到了我們寢室。
相互翻閱傳看的時候,大家伙兒都說我寫的東西統統是不太好懂的,說那才是真的好。
我也真是不明白,為什么人們總是把自己看不懂的東西認作是好的……看不懂的性格是個性,看不懂的畫就是藝術,看不懂的書是好書,看不懂的人就是新人類。
估計這是人性區別于動物的又一性征了。
很清楚地記得,我從小學到大學,有過那許多的同桌,至今都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每每想到一個人,他(她)清晰的面容就能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在一起的喜怒哀樂都歷歷在目。
而我卻是那個容易讓人忘卻的人,我確信我的那些個同桌,十有八九是不記得我了。
不過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每一個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的人,我都用心去珍惜。
所有的相遇都讓我覺得很可寶貴。
在我們家里,我最喜歡出外面去轉一轉,尤其是跟我媽去買菜,我爸經常都放我跟媽媽一起去。
但是有一次,雖然有客人來了,但不知為什么,我媽去買菜時,我也要去。
我爸卻怎么都不放我出去,我已經穿好鞋子出了家門口一米遠,我爸居然都把我叫了回來。
我爸將我拉回家的客廳后,嚴厲地訓斥了我。
吵了三分鐘左右,就繼續去炒菜了。
我趕緊趴在窗臺上看媽媽,媽媽已經走遠了。
我非常失望,鉆進書房里,在大床上坐著,燈也不開,就一直在那里,心里不停地埋怨我爸。
我爸出來,見我已經早沒了影,就理直氣壯地叫道:“李天下,你又去哪了?給我出來!”我裝著一副有氣無力地樣子說:“我在房間里。”
我爸聞聲趕來,見我一個人在黑乎乎的房間里,更是大怒。
我爸厲聲問道:“你是不是賭氣?這么小心眼,一點男子漢的胸懷都沒有! ”
我立刻狡辯:“誰說我賭氣了,你經常都這么說我,都是你自己猜測的。”我裝著一副可憐的樣子。
可惜我瞞不過我爸。
我爸見我這樣,就氣上加氣,還我打了一下,把我拖到餐廳去了,我無奈的坐在沙發上,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不停地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爸做好菜后,對我說道:“像你今天這樣子,就沒讓你去買菜的這個挫折,你就不能接受,賭氣半天。
等你將來長大后,受到的挫折更多、更大。
如果你承受不了的話,那你還做什么大人物?你沒見很多人,不能在逆境中頑強的生活,都跳樓自殺了嗎?只要堅強,心胸寬廣的人,才能活得愉快,健康。
才能為別人帶來歡樂!”
聽了爸爸的這一番話,我似乎懂得:是我錯了,我剛才應當沉住氣,不去買菜不就是一件小事,爸爸想通過這件小事教育我:生活中有許多挫折,只有不怕挫折,才能成人。
因為想自己長大、氣量大、不怕挫折的話就得從我現在小小的年紀做起。
這事說來又是十多年了。
算來我是六歲。
因為第二次我見到長子四叔時,他那條有趣的辮子就不見了。
那是夏天秋天之間。
我仿佛還沒有上過學。
媽因怕我到外面同瑞龍他們玩時又打架,或是亂吃東西,每天都要靠到她身邊坐著,除了吃晚飯后洗完澡同大哥各人拿五個小錢到道門口去買士元的涼粉外,剩下便都不準出去了!至于為甚又能吃涼粉?那大概是媽知道士元涼粉是玫瑰糖,不至吃后生病吧。
本來那時的時疫也真兇,聽瑞龍媽說,楊老六一家四口人,從十五得病,不到三天便都死了!
我們是在堂屋背后那小天井內席子上坐著的。
媽為我從一個小黑洋鐵箱子內取出一束一束方塊兒字來念,她便膝頭上擱著一個麻籃績麻。
弄子里跑來的風又涼又軟,很易引人瞌睡,當我倒在席子上時,媽總每每停了她的工作,為我拿蒲扇來趕那些專愛停留在人臉上的飯蚊子。
間或有個時候媽也會睡覺,必到大哥從學校夾著書包回來嚷肚子餓時才醒,那末,夜飯必定便又要晚一點了!
爹好象到鄉下江家坪老屋去了好久了,有天忽然要四叔來接我們。
接的意思四叔也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聞到城里時疫的事情吧。
媽也不說什么,她知道大姐二姐都在鄉里,我自然有她們料理。
只囑咐了四叔不準大哥到鄉下溪里去洗澡。
因大哥前幾天回來略晚,媽摩他小辮子還濕漉漉的,知他必是同幾個同學到大河里洗過澡了,還重重的打了他一頓呢。
四叔是一個長子,人又不大肥,但很精壯。
媽常說這是會走路的人。
銅仁到我鳳皇是一百二十里蠻路,他能扛六十斤擔子一早動身,不抹黑就到了,這怎么不算狠!他到了家時,便忙自去廚房燒水洗腳。
那夜我們吃的夜飯菜是南瓜炒牛肉。
媽撿菜勸他時,他又選出無辣子的牛肉放到我碗里。
真是好四叔呵!
那時人真小,我同大哥還是各人坐在一只籮筐里為四叔擔去的!大哥雖大我五六歲,但在四叔肩上似乎并不什么不勻稱。
鄉下隔城有四十多里,媽怕太陽把我們曬出病來,所以我們天剛一發白就動身,到行有一半的唐峒山時,太陽還才紅紅的。
到了山頂,四叔把我們抱出來各人放了一泡尿,我們便都坐在一株大刺櫟樹下歇憩。
那樹的杈椏上擱了無數小石頭,樹左邊又有一個石頭堆成的小屋子。
四叔為我們解說,小屋子是山神土地,為趕山打野豬人設的;樹上石頭是寄倦的:凡是走長路的人,只要放一個石頭到樹上,便不倦了。
但大哥問他為甚不也放一個石子時,他卻不做聲。
他那條辮子細而長正同他身子一樣。
本來是挽放頭上后再加上草帽的,不知是那辮子長了呢還是他太隨意,總是動不動又掉下來,當我是在他背后那頭時,辮子梢梢便時時在我頭上晃。
“蕓兒,莫鬧!扯著我不好走!”
我伸出手扯著他辮子只是拽,他總是和和氣氣這樣說。
“四滿①,到了?”大哥很著急的這么問。
“快了,快了,快了!蕓弟都不急,你怎么這樣慌?你看我跑!”他略略把腳步放快一點,大哥便又嚷搖的頭痛了。
他一路笑大哥不濟。
到時,爹正同姨婆五叔四嬸他們在院中土坪上各坐在一 條小凳上說話。
姨婆有兩年不見我了,抱了我親了又親。
爹又問我們餓了不曾,其實我們到路上吃甜酒、米豆腐已吃脹了。
上燈時,方見大姐二姐大姑滿姑②各人手上提了一捆地蘿卜進來。
我夜里便同大姐等到姨婆房里睡。
鄉里有趣多了!既不什么很熱,夜里蚊子也很少。
大姐到久一點,似乎各樣事情都熟習,第二天一早便引我去羊欄邊看睡著比貓還小的白羊,牛欄里正歪起頸項在吃奶的牛兒。
我們又到竹園中去看竹子。
那時覺得竹子實在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本來城里的竹子,通常大到屠桌邊賣肉做錢筒的已算出奇了!但后園里那些南竹,大姐教我去試抱一下時,兩手竟不能相摻。
滿姑又為偷偷的到園坎上摘了十多個桃子。
接著我們便跑到大門外溪溝邊上拾得一衣兜花蚌殼。
事事都感到新奇:譬如五叔喂的那十多只白鴨子,它們會一翅從塘坎上飛過溪溝。
夜里四叔他們到溪里去照魚時,卻不用什么網,單拿個火把,拿把鐮刀。
姨婆喂有七八只野雞,能飛上屋,也能上樹,卻不飛去;并且,只要你拿一捧包谷米在手,口中略略一逗,它們便爭先恐后的到你身邊來了。
什么事情都有味。
我們白天便跑到附近村子里去玩,晚上總是同坐在院中聽姨婆學打野豬打獾子的故事。
姨婆真好,我們上床時,她還每每為從大油壇里取出炒米、栗子同脆酥酥的豆子給我們吃!
后園坎上那桃子已透熟了,滿姑一天總為我們去偷幾次。
爹又不大出來,四叔五叔又從不說話,間或碰到姨婆見了時,也不過笑笑的說:“小娥,你又忘記嚷肚子痛了!真不聽講——蕓兒,莫聽你滿姑的話,吃多了要壞肚子!拿把我,不然晚上又吃不得雞膊腿了!”
鄉里去有場集的地方似乎并不很近,而小小村中除每五 天逢一六趕場外通常都無肉賣。
因此,我們幾乎天天吃雞,惟我一人年小,雞的大腿便時時歸我。
我們最愛看又怕看的是溪南頭那壩上小碾房的磨石同自動的水車;碾房是五叔在料理。
那圓圓的磨石,固定在一株木樁上只是轉只是轉。
五叔象個賣灰的人,滿身是糠皮,只是在旋轉不息的磨石間拿掃把掃那跑出碾槽外的谷米。
他似乎并不著一點忙,磨石走到他跟前時一跳又讓過磨石了。
我們為他著急又佩服他膽子大。
水車也有味,是一些七長八短的竹篙子扎成的。
它的用處就是在灌水到比溪身還高的田面。
大的有些比屋子還大,小的也還有一床曬簟大校它們接接連連豎立在大路近旁,為溪溝里急水沖著快快地轉動,有些還咿哩咿哩發出怪難聽的喊聲,由車旁竹筒中運水倒到懸空的枧③上去。
它的怕人就是筒子里水間或溢出枧外時,那水便砰的倒到路上了,你稍不措意,衣服便打得透濕。
我們遠遠的立著看行路人抱著頭沖過去時那樣子好笑。
滿姑雖只大我四歲,但看慣了,她卻敢在下面走來走去。
大姐同大姑,則知道那個車子溢出后便是那一個接腳,不消說是不怕水淋了!
只我同大哥二姐,卻無論如何不敢去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