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明文學發展進程中,小品文的創作占據著一席重要的地位,它代表了晚明散文所具有的時代特色。
顧名思義,小品文體制較為短小精練,與“舂容大篇”相區別。
體裁上則不拘一格,序、記、跋、傳、銘、贊、尺牘等文體都可適用。
小品文在晚明時期趨向興盛,與當時文人文學趣味發生變化有著重要的聯系,人們的欣賞視線從往日莊重古板的“高文大冊”,轉移到了輕俊靈巧而有情韻的“小文小說”,從而擴大了小品欣賞的讀者群和創作的數量,一些小品文的選本和以小品命名的文集也隨之出現。
晚明小品文內容題材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趨于生活化、個人化,不少作家喜歡在文章中反映自己日常生活狀貌及趣味,滲透著晚明文人特有的生活情調。
公安派袁氏三兄弟的作品在這方面具有代表性。
如袁宏道的《晚游六橋待月記》有這樣的記述: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
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
……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
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馀里。
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
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
此樂留與山增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這是一篇賞玩杭州西湖六橋一帶春景的游記,篇中不僅描繪了山水花草的美景,游春仕女的艷態,而且點出“花態柳情,山容水意”怡人心目的樂趣。
作者將“山僧游客”看作是享受自然美景的對象,顯示出清雅閑適的審美情調。
對個人游賞生活的投入和樂于在作品中給予表現,從另一個方面增強了晚明文人在生活中捕捉美、鑒賞美的能力,提高了游賞小品的藝術價值,特別是一些表現自然美景與賞玩情懷的作品在表現手法上更趨雅致、自然。
如袁中道《游荷葉山記》寫荷葉山晚景:“俄而月色上衣,樹影滿地,紛綸參差,或織或簾,又寫而規。
至于密樹深林,迥不受月,陰陰昏昏,望之若千里萬里,?不可測。
劃然放歌,山應谷答,宿鳥皆騰。”以素雅簡練的筆觸展現了晚間幽寂蕭森的山景。
袁宏道《天池》描繪蘇州山郊春景:“時方春仲,晚梅未盡謝,花片沾衣,香霧霏霏,イ漫十馀里,一望皓白,若殘雪在枝。
奇石艷卉,間一點綴,青篁翠柏,參差而出。”作者抓住梅、竹、柏的色彩對比,渲染自然景致所散發的春天氣息,給人以清新幽雅的美感。
在表現生活化、個人化情調的游賞之作中,張岱(1597~1679)的作品尤顯出色。
他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與《?郎?文集》等著作中保存了不少上乘之作。
明人祁彪佳說他“筆具化工,其所記游,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麗,有王季重之詼諧,無所不有”(《西湖夢尋序》)。
像《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等都是為人稱道的名篇。
現節錄《西湖七月半》為例: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優?,聲光相亂。
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奕,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臍入人叢,昭慶斷橋,?梟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文章屬追憶之作,借摹繪西湖游人情態,烘托繁麗熱鬧的生活氣氛,刻畫可謂生動傳神,細致入微,層層的白描文字中夾雜著作者醉戀于昔日“繁華靡麗”生活的懷舊情緒。
生活化、個人化的特點,也使晚明小品文往往從平常與細瑣處透露出作家體察生活涵義、領悟人生趣味的精旨妙意,情趣盎然。
王思任(1574~1646)《屠田叔笑詞序》:“王子曰:笑亦多術矣,然真于孩,樂于壯,而苦于老。
海上憨先生者老矣,歷盡寒暑,勘破玄黃,舉人間世一切蝦膜傀儡馬牛魑魅搶攘忙迫之態,用醉眼一縫,盡行囊括。
日居月儲,堆堆積積,不覺胸中五岳墳起,欲嘆則氣短,欲罵則惡聲有限,欲哭則為其近于婦人,于是破涕為笑。”屠田叔即晚明文人屠本?(自號憨先生),序文以“笑”著眼,從屠氏《笑詞》中細細體味出作者“胸中五岳墳起”的真正創作心態,道盡所謂“笑”“苦于老”的涵義,意味深長。
而王氏的《游慧錫兩山記》則寫到另一種風情:“居人皆蔣姓,市泉酒獨佳。
有婦折閱,意閑態遠,予樂過之。
……至其酒,出凈磁,許先嘗論值。
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點擇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一個是希望買到“冽者清者”好酒的酒客,一個是善于經營與周旋的賣酒婦,兩者的言語舉動構成一幅平常而意趣橫生的生活小景,語言也風趣放達。
張岱《王謔庵先生傳》說王思任:“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上面這篇小文似能反映他性情之一二。
晚明小品文的另一個特點是率真直露,注重真情實感,不論是描寫個人日常生活,表達審美感受,還是評議時政,抨擊穢俗,時有胸臆直露之作。
張岱《自為墓志銘》以坦露的筆法寫出自己年輕時“極愛繁華”的生活經歷,且不論這種生活態度的是與非,客觀上他在作品中塑造出了一個真我的形象,不帶虛浮習氣。
袁宏道《敘陳正甫會心集》闡述的“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的道理,無所隱諱地表露出崇尚“無拘無縛”、“率心而行”的真實心態。
而王思任的《讓馬瑤草》則顯出“筆悍而膽怒,眼俊而舌尖”(張岱《王謔庵先生傳》)的風格。
馬瑤草即南明權相馬士英,瑤草為其字。
文章痛斥了馬士英專權禍政以及南明政權覆滅之際奔逃自脫的行徑,其中寫道:“當國破眾散之際,擁立新君,閣下輒驕氣滿腹,政本自出,兵權在握,從不講戰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門戶固黨,以致人心解體,土氣不揚。
叛兵至則束手無措,強敵來則縮頸先逃,致令乘輿遷播,社稷丘墟。
觀此茫茫,誰任其咎!”詞意慷慨直率,淋漓犀利,作者胸中積藏的激憤昂直之氣躍然紙上。
晚明時期小品作者層出,除上面提到的這些文人之外,像劉侗、祁彪佳、湯顯祖、馮夢龍等人都是當時較有成就的名家。
晚明小品文創作對后世產生了很大影響,一直到本世紀二三十年代。
當時周作人曾稱贊張岱等人的小品“別有新氣象,更是可喜”(《再談俳文》)。
林語堂則從公安派作家袁宏道等人文風中品味出“幽默閑適”的趣尚而加以提倡。
可以看出晚明小品文在這些現代作家文學觀念和創作中打上的某些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