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本命年的回想》,春節的。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村風鄉俗中,四時二十四節色彩繽紛,而最有鮮明地方特色和濃郁鄉土風味的,卻是二十四節之外的春節。
春節是現在通行的官稱,我卻跟我的運河鄉親父老一般,守舊地尊稱為過年,或曰大年。
想當年,我小的時候,家鄉的大年從臘月初一就開始預熱。
一天比一天增溫,一天比一天紅火,發燒直到年根下。
臘月初一晚上,家家炒花生、炒瓜子、炒玉米花兒;炒完一鍋又一鍋,一捆捆柴禾捅進灶膛里,土炕燙得能烙餅。
玉米粒兒在拌著熱沙子的鐵鍋里畢剝畢剝響;我奶奶手拿著鍋鏟,口中念念有詞:“臘月初一蹦一蹦,孩子大人不得病。
”花生、瓜子、玉米花兒炒熟了,裝在簸箕里,到院里晾脆,然后端進屋來,一家人團團圍坐,大吃大嚼。
吃得我食火上升,口舌生瘡,只得喝燒糊了的鍋巴泡出的化食湯。
化食湯清凈了胃口,爛嘴角的食火消退,又該吃臘八粥了。
小米、玉米糝兒、紅豆、紅薯、紅棗、粟子熬成的臘八粥,占全了色、味、香,盛在碗里令人賞心悅目,舍不得吃。
可是吃起來卻又沒有個夠,不愿放下筷子。
喝過臘八粥,年味兒更濃重。
賣糖葫蘆的小販穿梭來往,竹筒里抽簽子,中了彩贏得的糖葫蘆吃著最甜。
賣掛落棗兒的涿州小販,把剔核硒干的老虎眼棗兒串成一圈,套在脖子上轉著吃。
賣糖瓜和關東糖的小販,吆喝叫賣,此起彼伏,自賣自夸。
還有肩扛著谷草把子賣絨花的小販,谷草把子上插滿五顏六色的絨花,走街串巷,大姑娘小媳婦把他們叫到門口,站在門檻里挑選花朵。
上年紀的老太太,過年也要買一朵紅絨花插在小疙瘩鬏上。
村南村北、村東村西,一片殺豬宰羊的哀鳴。
站雞籠子里,喂養了一個月的肥雞,就要被開刀問斬。
家家都忙著蒸饅頭和年糕,窮門小戶也要蒸出幾天的豆餡團子。
天井的缸蓋和篩子上凍豆腐,窗沿上凍柿子,還要漬酸菜。
婦女們忙得腳丫子朝天,男人們卻蹲籬笆根曬太陽,說閑話兒。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香燭紙馬送灶王爺上天。
最好玩的是把灶王爺的神像揭下來,火化之前,從糖瓜上摳下幾塊糖粘兒,抹在灶王爺的嘴唇上,叮囑他上天言好事,下界才能保平安。
灶王爺走了,門神爺也換崗了,便在影壁后面豎起天地桿兒,懸掛著一盞燈籠和在寒風中嘩啦啦響的秫秸棒兒,天地桿上貼一張紅紙:“姜太公在此”。
邪魔鬼祟就不敢登門騷擾了。
臘月三十的除夕之夜,歡樂而又莊嚴。
闔家團聚包餃子,誰吃到包著制錢的餃子最有福,一年走紅運。
院子里鋪著芝麻秸兒,小丫頭兒不許出屋,小小子兒雖然允許走動,卻不能在外邊大小便,免得沖撞了神明。
不管多么困乏,也不許睡覺,大人給孩子們說笑話,猜謎語,講故事,這叫守歲。
等到打更的人敲起梆子,梆聲才能鍋里下餃子,院子里放鞭炮,門框上貼對聯,小孩子們在餃子上鍋之前,紛紛給老人們磕辭歲頭,老人要賞壓歲錢,男孩子可以外出,踩著芝麻秸到親支近脈的本家各戶,壓歲錢裝滿了荷包。
天麻麻亮,左鄰右舍拜年的人已經敲門。
開門相見七嘴八舌地嚷嚷著:“恭喜,恭喜!”“同喜,同喜!”我平時串百家門,正月初—要給百家拜年。
出左鄰入右舍,走東家串西家,村南村北各門各戶拜了個遍,這時我才覺得得到了公認,我又長了一歲。
今年歲逢丙子,是我的本命年,六十“高齡”回憶往事,頗有返老還童之感。
[1]
汪曾祺的《端午的鴨蛋》端午節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
系百索子。
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
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
做香角子。
絲線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
貼五毒。
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檻上。
貼符。
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
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
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
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
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
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
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
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
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
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
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
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
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
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
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
出鴨。
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
鴨多,鴨蛋也多。
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
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
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
高郵還出雙黃鴨蛋。
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
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
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
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袁枚的《隨園食單 菜單》有“腌蛋”一條。
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
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
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 高文端公最喜食之。
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
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
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
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
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
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
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
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
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
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端午節,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
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
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
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
二要挑形狀好看的。
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
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
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
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
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
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
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
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
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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