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以為,當以錢鐘書夫人楊絳女士的散文成就最高。
理由如下,兼且對比張中行與季羨林的散文造詣,由猛將兄撰文。
楊絳是中國式的散文高手。
之所以說她是中國式的,因為她的散文寫得沖淡自如,總有款款深情也盡付平實的筆調中,不事張揚,不做轟轟烈烈狀,有種山中隱士百年回頭,輕輕語調跟后輩兒郎談起往事的悠然。
楊絳長于敘事和評論散文,她很少作單純的寫景或抒情散文。
我覺得,在她那一輩兒里,她的散文是排在前頭的。
先說敘事散文。
最有名的當數《干校六記》里。
得虧是回憶,得虧是楊絳,能把困難的人生寫成生趣富饒的歷練。
她不象巴金,秉筆直控“**”的無道,對知識分子的戕害,她也不象季羨林圍繞著個人的苦難來進入回憶,她不象韋君誼,在耳聞目睹的基礎上有靈魂深處的反思。
她把這一切都淡化了,洗得干干凈凈的文字,就寫些下放記別,鑿井記撈,冒險記幸,寫些人與狗的摯愛深情,勞動中的忙里偷閑,寫些看電影找不著回家的路,打井成功去沽酒。
如果不是對干校的概念有準確的了解,如果不是對那個年代有書面的掌握,一般的讀者是從中看不出困難的影子的。
但如果是個心有切切焉的讀者,就能從一枝一葉的簡單敘述中讀出一對學問宏博的國寶級學者作家,在他們的花甲之年還在受著怎樣人為的冤屈和勞作。
她的毫無生活經驗的老伴下放了,她的老實巴交的女婿冤死了,她家的房子被“工人階級”蠶食了,她們吃吃得不到回城的機會,這些人間的磨難似乎留給楊絳的不是恨,她溫和地把他們悉數消融在苦中尋來的快樂中。
哎,文章是好文章,可我已分不清究竟是楊絳已失去愛憎的能力,還是她真的已經象佛陀一樣看淡了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抑或是爹媽打罵兒女不記仇?
她寫回憶自己父親和姑母的文章里就沒有了這種筆端時時的克制,雖然也仍然不見波瀾從容雍和的。
她筆下的慈父是個不失童心的可愛的人,他有進取心,有原則性,該爭時定要爭口氣,卻也不拘泥看得開,懂得世故人情,他這樣的人在中國混終究是吃不開的,若不是他的能力實在強,早就潦倒了。
楊絳的姑媽楊蔭榆就要復雜些了,她自己是舊禮教的受害者,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所以心態有些變異,當校長后對自己的學生不免刻薄。
但她晚節很漂亮,為給鄉民做主和日本兵理論被拋入江中亂槍打死。
這兩篇文章寫得持論公正,其情切切,但絕不濫情。
父女親情是通過平平常常的對話和細節來表現的,很真實,很動人。
然后就是她的幾篇文學評論,她可不象如今的一些批評家似的,動不動就拉開做學問的架勢,搬出長途販運的新潮名詞,掄起國外躉來的評判的尺子,把好生生一部作品肢解,裝入自己評論的框框套套中去,借對別人的作品屠殺完成自己對某種主義的紹介。
在文字上她很平實,在論點上也不因文字之平實而落了浮泛。
對錢鐘書圍城的索引就不說了,那是她的分內之事。
你看她對《傲慢與偏見》的分析,她也不過多地糾纏奧斯丁的個人家事,生平背景,她就抱著文本,從敘事方法,取材范圍,細節營造,情節購置,心理描寫諸方面一一道來,我不覺得她把作品切割了,而是全方位多側面地展現了。
張中行張老頭的散文,比楊絳先低了一等。
低在何處?他的文章穿靴戴帽太多,不斷地把話題分開,不斷地自謙留后路,看似嚴謹無懈可擊,其實老是走題,平鋪直敘地推著寫,失去了文章的節奏。
再則文字上,他可能念書比較多,國學底子厚,用字險仄處頗多,不及楊絳清新自然。
從書寫的感情上來說,楊絳是把人生的大悲苦都凝結筆端,用一種克制的文字,張弛有致地寫來,張老頭不過寫些尋常的膚泛的酬唱啊交往啊吃住啊民國舊事啊,前者是十分的感情只在水面上露一分,其余您自各兒琢磨去,后者老實無欺并不夸大,怎么也不可能把一分的感情寫出十分的感覺。
同樣是老人的文字,楊絳有老之看破世事之灑脫,而無老氣橫秋的拿捏,張中行有老之世事洞明的清醒,卻也有處處愛惜羽毛的老人頑癥。
要說老頭的可貴處,一是自知之明,可以看出來他是真謙虛,不象有些骨子里挺傲的人串戲,他對自己能干什么什么干不了,實在清楚。
一是老頭那么大歲數了,與社會并無多少隔閡之感,他往往站在平民知識分子的立場上,寫人則持論公允,不象某些年輕人一樣隨便給同儕扣高帽子,寫事則說理清晰,無冬拱氣,也不見太多的暮氣。
季羨林又是一路。
我看以散文而論,他不但比不得楊絳,連張行老他也得遜一籌。
為什么?主要是語言問題,寫散文,語言的要求我以為要高于小說,小說還有個情節在那繃著吸引人的注意力,金庸的文字一般并不影響他小說招得人欲罷不能。
而散文最無可遁逃的就是語言了,除了專業論文,沒有文字之美恐怕難算散文大家。
周作人論散文說,好散文家有兩種路子,一朝飄逸灑脫去,文字清新簡約,是真名士自風流,一路朝犀利深刻去,文字嚴密有力,直把人往墻角逼。
總之不管哪個路子,文字得自成一家,個性化。
可惜我們的紀先生,雖然是國寶級梵語專家,通多國語言,也讀過私塾有些國學的底子,可是說實話,他的漢語文筆實在不怎么高明,學生腔一副。
他散文中重要的一枝是出訪的游記,最愛用各種顏色和形容詞進行19世紀的小說般大段的寫景,最愛表達一種最基本的真善美意義上的感情,塌實干的男孩兒,印度人民的深情厚意,不是說不能寫,而是我覺得太淺了吧,經常寫的泛濫失控,感性遠遠大于理性。
倒是他回憶師友的那幾篇,寫董秋芳,寫馮至,寫沈從文,見得是有厚積薄發的真性情的,細節也甚是打人,比如董的作文課,黑板上只有四字:隨便寫來,比如胡也頻的語文課,黑板上只寫:什么是現代文藝?便滔滔不絕,每堂課都是如此。
其實也很簡單,他的游記是一時一地的感覺,終究有些強寫,而寫人小品,卻是幾十年的交情化作三言兩語,精彩程度怎能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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