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美林散文《戚 英》
戚 英
七月的驕陽,人們難以忍受,排隊上車的人挺多,我排第七個,再挨三四個人就能排到樹影下。
大家曬得汗流夾背,不少人都羨慕排到樹底下的人,因為起碼涼快一大截子。
這是去門頭溝方向的長途汽車,發車點是前門,因為天氣熱,明明知道兩個小時一班,不少人還在埋怨售票員怎么老不出來開門,更不知道這車什么時候:“鞋底一搽油”——走人!
我所在的美術學院在風景優美的龍泉塢實習已一星期了,那兒有山有水,風景奇佳,極宜寫生。
我這是進城辦事,完事后正要返回那里。
天氣熱歸熱,上車的人急歸急,但今天排隊的人有些怪——很少東張西望,時不時的都向前方看去……
我也好奇地跟著方向朝前望去。
原來前面排第一的是一個姑娘,不看人光看影就知道她站在這個隊伍里是鶴立雞群。
她身著一件白色布拉吉,腳穿一雙白色高跟鞋,胸脯挺起、仰頭叉手,黑油油的一根大長辮子甩在后腰,這舉止和風度不像天鵝也像仙鶴。
那個時候去門頭溝方向的都是些煤礦工人、菜農果農、鋼廠職工,這種打扮的人很少上這個車。
她帶了兩個大包:一個大提包、鼓鼓的,另一個大網兜,也鼓鼓的,紅紅綠綠全是吃的東西。
我上車后坐在靠窗的第二排,她在第一排本來是一號座位,車上只有一二號座朝后面坐,不知她上車后怎么換了座……
人啊!人。
不管你是不是壞蛋或流氓、人要是長美了還真的惹眼兒,不瞞大家,我也看的愣神兒啦!
我估摸著她可能是文工團的,向西去有鐵路文工團,可是到了二七禮堂她沒有下;我又估摸著她是鋼廠里的什么搞宣傳的,可到了石景山她也沒下車,模式口沒下,金頂街沒下,那她上哪兒去呢?其實,她上哪兒去我管的著嗎?
在車上我看到她的半個臉,耳后的頭發,真美,腮幫子像雞蛋白,鼻子是鼻子,眼兒是眼兒。
我不由自主趁汽車暫停的時間掏出速寫本畫了起來……
前面第一排一個小伙子看我畫她,把頭一伸一伸的,看了我又看她,挑釁的眼光遞給她,拍馬屁一樣的示意她“他在畫你呢!”
幾看幾不看,弄的眾人都看我,最后她也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不過沒說什么。
我狠狠地朝那小子瞪了一眼,意思也是說,你管的哪門子閑事呢!
車到了城子,還沒過橋她先站起來準備下車的樣子。
我疑惑:我不下你也不下,我下你也下!到城子下車不是去琉璃渠就是去龍泉塢嗎?別的沒處去呀!我又管起閑事來了,人家愛去哪里去哪里,這精力真是旺盛!
她下車了,我隨后也下了車,下車向右拐去龍泉塢,她真的向右拐了……
龍泉塢離這里足足有四五里路,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背著兩個包在前,有些吃力,我走在后面,只背著一個畫夾子。
沿河向西走去。
因為這兒風景太美,我的眼神兒就不夠用了。
然而,她婀娜身影卻不時的將我的眼神給拉回來。
永定河水清澈見底,河床上是一層鵝卵石,大的像群象,小的像群羊,被河水沖刷的圓溜溜,一塵不染。
河的對面是一排青青的大山,偉岸而又挺拔。
再向西望去,一條又高又長的鐵路大橋從山與河上方直插過去,當火車駛過,在滿天通紅的夕陽里,這聲音、這氣派、這云、這霧、這山、這煙。
真不知是到天上人間還是人間天上!
天工開物、鬼斧神工,這些山山水水怎么就美的那么講不出道不出呢!
這時,前面走的那個“天鵝”,兩個大包壓得她有些吃力,她已經越走越慢了……后來她干脆將兩個包一放,不走了。
這一下可糟了,我這個在后面跟的人得趕快“逃離現場”,絕不能猶豫不決。
我要讓她感到我是走路人,我想,我才二十郎當歲,跟在人家后面當“色狼”可不行,干脆,挺胸閉眼超過她!免得在后面踏步受罪。
這樣一決定,我的步子快了,而且很快趕上了她,我給我鼓著勁兒,再向前!超過她!
及至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沒想到的是她猛回過頭來將那個大提包往我面前一推,命令式的說:“給我拿著”。
著實地嚇了我一跳!
兩個重重的大提包一前一后搭在我肩膀上,我們四只大眼兒瞪在一起。
她瞪的大眼兒是帶俏皮的摸不透的挺信任的神色,我瞪的大眼可就復雜了……
當時我確實是傻小子進城,不知道怎么著了,一來,她怎么就這么老實不客氣的讓我當這個“勞動力”?二來,我想不到的那么受寵若驚,她可是只“天鵝”呀!三來……三來……三來呀!她可真美!
她的神色倒是自然大方,我呢,臉紅到脖子根了。
咱是一年級大學生,還沒有機會正兒八經的與哪個女孩子“正面沖突”過,再說,我第一次從正面和她“對接”,她驚人的美麗使我這“預備男子漢”的眼神兒能挪開嗎?照實說了吧!我已經挪不開了……
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我的腦瓜子在充血……
她先說了話。
因為我還傻著哪!
“你是美術學院的吧?”
“是。”我說。
忽然一楞反問她:“你怎么知道的?”
“剛才上車我就知道了,你畫我來著吧?”她說。
“……”我摸了一下頭。
順手還抹了一把汗。
這天是熱,這兩包東西也絕不輕。
包袱卸給了我,她這時可真是身輕如燕,我呢,扛著這幾十斤寶貝吃的,汗粒子從背上直往下流,她為了轉移我的視線,不時的給我講話,我知道了她是中央歌舞團的、跳舞的、天熱團里放假……什么的。
可她到這里來干什么?我不好問。
這樣走了一里多路我就有點那個,唉!這也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她看出來了,這大學生到底不是農哥兒們。
這兒的農民能扛二三百斤,我哪里是對手呢!
她穿著高跟鞋,在這雖然算平坦的石子上,也有些受不了啦,所以她提議“咱們休息一會兒吧!”說著,她拐向右邊的河灘,找了有幾塊平整的大石頭的地方坐了下來。
我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
她把鞋脫下,從大網兜里找出來另一雙平底黑布鞋放在她坐的大石頭上。
“還挺會疼自己的!”我想,她拿出一些吃的、喝的,兩只腳泡在水里,真愜意!
她也沒忘了我,順手掏給我一根香腸,一個又小又圓的很漂亮的面包,并說:“不夠再拿。”
我憋不住地問她:“你跑到這山溝來干什么?”
她一笑:“這是我家我怎么不來呢!”
她家?!
“怎么?你不相信吧。
我媽媽、爸爸、弟弟一大家人哪!”
“那是誰家?”我問。
“你認識小根來嗎?”她說。
“別人不認識,根來可熟了,我們就住他家隔壁,天天和我們在一塊兒。”我說。
“這就對了,他是我弟弟。”
啊?!這小根來土頭土腦與這個“天鵝”怎么就能湊到一起呢?!就年齡講,“天鵝”就算有十八九歲吧,這小根來才七歲…….
她把放在嘴邊的面包拿下來,情緒有些低沉,“我是后父。”說著臉轉向北山。
我想她一定有些難言之隱,我轉了一下話題:“咱們吃了這些玩藝兒怎么都是外國的?”50年代外國東西很稀罕,這樣問亦不為過。
“我們團剛從東歐七國訪問回來。”
“你學什么舞的?”我又問。
“芭蕾。”她情緒很低沉。
這一問一答的怪沒意思的,索興我提議給她畫一張速寫吧,她沒吱聲,但是隨著擺了個姿勢。
我畫起來了,沒說話,怕再問錯了叫“天鵝”不高興。
她雖然不動,看的出她是在愣神兒!
她的身材和形象,令我走筆如神,雖然手心出汗有點哆嗦,但是五分鐘不到我就完成了,動態和味兒都挺不錯。
我毫不謙虛。
她要過畫夾仔細琢磨,笑了。
因為我把那雙一只朝天一只扣底的鞋和那塊咬了一口的面包也畫上去了……
好!她樂了就好了。
沒見到她笑是什么樣子,這一見不要緊,一輩子就忘不掉了。
日落西山了,我們得往前趕路。
我扛起那兩件東西等她穿鞋上路,她隨后跟上來挎上我的胳膊,歪著頭說:“真不好意思。”我被她這一挎又弄傻了,剛才在前門上車的時候誰想得到那個鶴立雞群的姑娘現在挎著我!更沒想到她那兩個大提包讓我這傻帽兒扛著。
唉!世界真奇妙。
快到村子了。
低低的核桃樹一片接一片,石子路上的泉水橫流過來一道接一道,我們走到朦朧詩般的國度里了,她路比我熟,跳到一個土坎上以后就上了一條小路,她說可以近一大截子。
我跟她去了,一路上柿子、核桃、大白杏、小溝、大溝、爛泥溝。
低頭過坡,邁腿跳溝,到處是泉水,也到處是爛泥,我們倆人的鞋起碼加了二斤泥。
還真有意思!
“我到家了”。
她停住腳,回過頭來對我說。
“什么時候我們同學畫畫你?你挺上畫兒的。”我想她既然休假,我們完全可以見上幾面。
“我住在后院小東屋,讓小根來領你去吧!”她沒講畫畫的事,只是叫我去她那兒玩。
她把兩個包接過去把手一伸,熱情的說了一聲“來玩兒吧!”回頭又對我講:“噢!我忘了,我叫戚英。”說著,她把手輕輕搭在我的手上,算是再見了。
沒等我回話,她已進門去了……
我回到隊里,折騰了一宿難以入睡。
第二天我向我們班主任夏先生講了戚英,建議我們畫她幾次,夏先生同意后,我像小孩子盼過年一樣這整整一天我就盼著到晚上去給她送個信,請她定個時間,這樣我好見她一面。
不知道怎么啦!我總想見到她。
中午吃完飯,我回到隊長家的宿舍,他家后院一間小屋,住著我和另一個同學,沒想到“冤家路窄”,我正碰上她提著水桶與根來扛著扁擔一起去抬水。
她今天這身打扮與昨天截然不同。
她穿著從外國帶回的漂亮的大花短褲短褂,大辮子往后一盤,光腳穿著一雙黑布鞋,鞋跟沒提上……
天生麗質。
濃妝淡抹總相宜——這身打扮更增加了她的嫵媚。
我只看了個背影,她沒發現我,我亦慶幸她沒回頭,因為兩句話的事,只是問問她什么時間可以畫她嘛!否則晚上沒有什么理由去找她了。
這兒的大白杏是出了名的,我們師生都參加勞動,我背了一下午杏,晚飯沒吃出味兒來就把碗筷放下,抬腿出了大門。
其實隔壁就是戚英家,大門敞著,我像小偷一樣摸到前院。
前院沒人,我徑直去了后院。
沒進二門就聽到一陣打罵聲,罵的十分惡毒下流,“操你媽!叫你不!”,“操你嗎!叫你不!”罵聲中還夾雜著“卜卜”的棍棒打在人身體上的聲音。
我急急走到門縫一看,啊!……
竟然是戚英在挨打!
她已經被打得躺在地下,肚子露在外面,上身的小褂已經撕得破爛不堪,黑油油的頭發早已撕得亂七八糟,只聽戚英咬著牙反復說著一句話:“就是不!”、“就是不!”……
兩個男子大漢兇神惡煞般在行兇:一人拿扁擔又打又搗,一個拳腳交替又踢又踹,這柔弱女子哪里能受得了這番摧殘!
我這時什么也顧不上了,破門而入大喝一聲:“住手!”
兩個男人一愣,回頭見是一個青年學生,便粗暴地嚷道:
“你他媽管得著嗎?!”
“我偏要管!打人犯法!”
“滾!滾一邊子去!別他媽找難受!”一個年輕但相貌丑陋的男子罵道,同時又舉起手中的扁擔。
他的臉因失去理智的狂怒而愈顯猙獰。
年老的男人抬腳又向地上的戚英沒頭沒臉地狠踢,嘴里還不解氣地罵著:
“我叫你不!我叫你不!……”
眼見戚英頭上的血已糊住她的額頭和眉眼,我沖上去,一把抱住那個年老的男人,這時,那年輕的一扁擔狠狠的打在我的肩膀上,口中惡罵:“你從哪個X窩里爬出來的?!揍你個王八的三孫!!”
年老的回過身來就勢給了我一拳:“操你媽!你管的哪門子閑事!”
我被激怒了,抄起一個板凳舉手正要砸上去,冷不防從后面上來一只手死死的把我抓住,我回頭一看,是一個面容憔悴的老婦人。
她連連向我哀求:“沒你的事兒,沒你的事兒,你快走吧!我家的事你別管……”
這時遍體鱗傷的戚英艱難地撐起上身爬了起來,一邊用手把撕碎的短褂掩住了她的前胸,一邊無力地說:
“你快走吧!”
“你快走吧!”。
老婦人用力把我推出了門口。
我一邊用力抵擋著老婦人的推搡,一邊喊著“你們不能……”一邊扭過頭地去,向地上的戚英投去匆忙的一瞥,我看見戚英也正抬頭望著我——
這是多么短暫的一眼啊!至今我也不知道,她這眼中包含著的是一種告別——情愿讓他們打死好了呢?還是一種關切——怕我受連累被打傷?或者竟是一種責備——責備我沒有奮不顧身地去救她?
門在我身后重重地關上了!里面又是一種雜亂而不祥的聲響……
我無奈地佇立在門外,感到自己竟是這樣的無用…….
這與昨天戚英的形象不是天上地下嗎?!她們家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一個在中央歌舞團當演員,在億萬中外觀眾面前贏得無數掌聲的人尖子,竟然一回家就受到如此虐待?而她竟不知道反抗?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帶著一肚子氣憤和滿腦袋的莫名其妙離開了她的家……
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起來了。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帶著一腦袋疑惑上山了。
挎上背簍的時候,我看了一眼,肩膀上昨晚受傷的地方已經是黑紫色的了。
上山只有一條路,人來驢往熱鬧異常。
因為天氣預報講有大風警報,所以全村上下男女老少、驢馬都訓練有素,不用人牽,自上自下,放上杏就走,卸下筐就來。
我咬著牙背了近兩個小時,正當我停靠在一棵柿子樹下休息時,抬頭看見從山上下來一位眾人皆稱其為“小老師”的年輕姑娘,也背著滿滿一筐杏下山。
我老遠里就叫她“來!快來這兒休息休息!”
她叫麻玲,今年才二十歲,懷柔人,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龍泉塢來,當了這兒的小學老師。
因為學生少一至六年級全是她一個人教,她既是校長,又是班主任、又是校工也是衛生員。
因為她人好,又愛孩子,全村人都敬重她叫她“小老師”。
她個子不高,一臉娃娃相,活潑而可親,我一到龍泉塢就很快與她熟悉起來。
她走過來,把簍子往坎上一托,靠在那里回頭問我:“什么事?”
我把昨天在戚英家見到的所有的事全端了給她,并說出了心中最大疑團。
最后我憤憤不平地說:“就是自己家人也沒有那樣往死里打的呀!一定要想辦法治治那兩個惡人!”
她聽完講的以后,隨口說了句:“咳!她家的事,說不清楚,這可真有年頭了……”
她這一說我更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你能不能給我講清楚。
不瞞你講,為這,我昨天我還挨了一扁擔加一拳頭,這事我弄不明白,這一輩子我還能睡個好覺嗎?!”
她笑了,大概是笑我這個方外人怎么就沾了人家的“光”。
片刻,她站起來說:“走!咱們干著活,一路上講吧!”
“這個村除了我麻玲都姓張,戚英為什么姓戚?想知道嗎?”
我搶著說:“她不是后父嗎?”
“你就知道這一點,聽我講吧!”
“……那是在抗日戰爭時期,戚英才兩歲,她家在杭州,她爸爸是個音樂家,拉小提琴的,媽媽是他的學生,由于對她爸爸的崇拜,師生相戀結了婚,倆人非常恩愛。
不巧趕上抗戰爆發,全城人幾乎都想逃到安全的地方。
他們爺兒仨坐著一個擠滿人的大車往重慶逃去,沒想到車經金華以南的湯溪就和一輛對面開來的軍車相撞,兩輛車全翻下山,當場就死了一半,戚英媽媽只撿到一個提琴弓子,帶著戚英只得又回到杭州……”
“戰火紛飛的年代,孤兒寡母怎么生存真成了大問題。
她媽學的是音樂,那個時候誰還去顧那玩藝兒,為了活下來,她媽什么都干過:保姆、教員、工人、打零雜……但是一個力單身薄的女子又能樣呢?戚英三歲上她媽媽經人介紹認識了這個張金鵬,就是她這個后父。
他原來有妻兒,妻子懸梁死的,到現在也沒查出個水落石出,再說他在這個村上輩大,也就沒人追究這事兒了。
留下個兒子叫張家寶,就是昨天一起打戚英的那家伙,他比戚英大四歲。
一點兒人性也沒有。”
“張金鵬是個絲綢販子,經常去蘇杭一帶販貨。
張金鵬那時有點兒錢,戚英她媽也就認命。
但是說好一個條件,張家寶和戚英認了娃娃親,這樣親上加親后父不致有好有歹的怕別人說不好,雙方一同意,戚英就沒改姓,因為一改姓張,就沒法說了……”
“戚英從小就長得俊氣,沒一個人不喜歡她的,這兒的人不叫她戚英,年輕的叫小英子,老人們親切的叫她英子。”
“英子媽嫁張金鵬時也顧不上他有沒有文化,動亂年代嫁個買賣人算不錯了。
張金鵬仗著他輩大,他有事誰也不敢講,英子的事就是這樣,張金鵬爺兒倆打英子是家常便飯。”
她把簍子向上托了托,肩膀大概有些疼了,路上碰上了人和她的學生,她只點點頭,只顧把我要聽的講完。
“……到了北京后,英子媽生了個兒子,叫根來,大名叫張家俊,可一點也不俊,怎么丑怎么長,她媽媽可真長得標致,才到龍泉塢時張金鵬根本不讓她出門,人漂亮了怕惹事生非。
英子媽天性懦弱,張金鵬動不動就來硬的,她受的罪不比英子少,一輩子給整治的沒出幾次大門。
根本別看長的不好,可很聰明,對人也仁義,大家也喜歡他……”
“英子到了十二歲,事情發生了變化。”
“這兒每年大白杏下來都一車一車的往城里送,每年送杏時節像過年一樣,長長一大排馬車隊,很有氣派。
全村人家都出來湊熱鬧。”
“這一天大隊人馬滿載杏子將要出發去城里,西莊頭上的志福大伯沒兒沒女,加上幾個車把式一起哄:‘帶上她逛逛北京去!’志福大伯也這么想,讓城里人看看咱們鄉下人也能飛出個鳳凰來!”
“大伯把大手一架,英子就神氣地坐在高高的杏筐垛上,她滿頭扎著花,穿著一身花衣裳,老遠看去真像個什么高蹺隊來了……”
“到了地安門,英子給抱下了車,站在一邊看他們卸車。
沒想到這收購站旁邊就是中央歌舞團,人家一看她就留了心,找出領導來給志福大伯‘談判’,想留下英子參加歌舞團,英子的身材天生的舞蹈苗子、人家一看中就相中了。”
“志福大伯是個老實人,怕擔不了這個責任,因為這并不是他的孩子呀。
后來歌舞團干脆跟著這大隊人馬來到了龍泉塢。”
“張金鵬是個商人出身,小算盤打得滴溜溜的轉。
歌舞團的干部開導他為了孩子的前途,為了國家的文化事業……張金鵬把頭一扭,他根本聽不進去!后來又繞著彎兒的磨著圈的講到英子去了的待遇,吃、穿怎么包下來,怎么營養……這下張金鵬開了竅,他可是個有數的人,他同意了。
但是同意不是去支持英子的什么藝術、前途,他算計著怎么可以省心又省錢、放長線釣大魚,將來英子成了名人他家怎么風光,再說,那時要回來當他的兒媳也不遲,不過這次他算計錯了,他沒想計劃不如變化快,不在一個文化環境里肯定會出岔子的。”
“幾年過去,英子在團里的熏陶與培養下,可真成了材。
她成了團里的尖子,她長得沒說的了,這些年出脫的像朵花一樣。
她經常出國。
見的世面多,眼神兒都與常人不一樣;可張家寶呢,一天到晚在農村干活,脾氣又楞又拗,本來就丑,一曬一累又老又黑,這兒叫他‘黑寶’,加上沒有文化,這很自然把他和英子的差距拉的遠遠的,娃娃親算個啥,現在又不興這一套了,我們都看這事不行了,他倆站在一起誰也不會說是一對夫妻!”
“……23歲的張家寶還不能與英子結婚,在農村放著這個年齡早就生兒育女了,爺倆就揪心了,英子一回來他們就逼,他爺兒倆又不會說話只知道揍,每次英子回來探家,回去都是鼻青臉腫拉拉著腿回去,這兒的人沒有遇事商量著辦的習慣,不是逼就是揍!
……英子真可憐!”
“為此,歌舞團的領導來過幾次,和我們村的干部一起動員張家老少爺兒們,他倆根本聽不進去,破口大罵,差一點和干部打起來。
前年團里又來人做工作,爺兒倆真的動起家伙,拿斧子要把人家劈了!”
“……現在人家也不來了,隨他去啦!”
“這么打,不回來行不行?”我氣憤地說。
“不回來?他們爺倆上團里鬧!再說她還有親娘在這兒呢!”
“……英子也因此一年多沒回來,這次出國回來看看,還算她有肚量,沒生這兩個老爺們兒的氣,這英子很孝順,不是為了她媽恐怕早就不回來了,免得回去又打個半死。”
“我們村的干部們沒有敢近他們身的,你們房東大隊長家離他家最近,可是兩三年也說不上一句話……臭狗屎!”
“那……那這么下去,戚英可怎么辦呢?”
“誰知道!反正這樣下去,沒好!”
我悶在屋里三天,什么也沒講,什么也沒問,只覺得漿糊一樣的腦袋瓜子,變成了一個真空的,記不清這幾天干了些什么活、畫了幾張畫、見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飯……
乃至第四五天我平靜下來以后,才感到像做了一場大惡夢。
我的同學告訴我:“你病了好幾天了,發燒三十九度,嘴里直講胡話,叫的最多的是戚英……”
小根來不再來了。
他爸爸說再來就把他的腿打斷。
戚英走了,是她們團里來人抬走的……
不久,暑期結束,我們回到了北京。
第二年夏天,又到了收獲大白杏的季節,下一班的同學又去龍泉塢寫生了,我懷念龍泉塢,也掛記著那個折了翅膀的天鵝。
我曾經幾次到中央歌舞團去找過她。
得到的答復總是:不在。
我決定再去一趟龍泉塢。
龍泉塢仍然那么郁郁蔥蔥,但變化也不小,已經修好了柏油馬路、寬大的路面一直修到村里。
我東張西望,希望以戚英的影子,生怕把戚英家門拉下,但一直到車停在大隊門口也沒看到戚英的影子。
我急匆匆趕到她家,卻見大門緊鎖,且似乎已許久不曾打開過。
我問老鄉,人們都像是在回避什么,不肯明確回答。
村干部倒是見到了兩個,見面只是你好呀我好呀!任你東拉西扯也不肯扯到戚英的事上!
極度失望的我只好登上了回程車,心中不由得蒙上一層灰影,我越來越預感到不祥,戚英一定出了什么事!
途中上來兩個干部樣的青年人,我下意識的看了他們一眼,唉!我們同時叫了起來“是你!”
他們一個是這個村的團支書記,另一個青年人不認識。
團支書緊捏著我的手,我們拉長拉短,把去年在村子里的人都扯了個遍,這時我就想啟齒問一下戚英的消息。
還沒張嘴,就猛的一個“狗吃屎”,頓時我的嘴就腫起來了,滿口是血,我們三人沒有一個不趴在地上的,原來大客車來了個急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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