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崇高
畢淑敏
文學浮動于金錢與卑微之中,軀體已被淹沒,只剩下一顆蒼老的頭顱。
這是一個崇尚“輕”的時代,從太太的體重到人生的信仰,從歷史的評說到音樂的節奏,以“輕”為美已成為風范。
究其原因,我們的共和國雖說年輕,也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和平。
戰爭的瘢痕上已開滿了鮮花,關于火與血的故事已羽化為神話。
世界上兩大陣營的消彌,使我們在瞬間模糊了某種長期劃定的界限。
當人們發現以往的沉重已無處附麗,調轉頭來尋覓久已遺失的“輕松”,是反叛也是回歸。
更不要說**中的樣板戲的“高”、“大”、“全”,讓許多人以為那就是崇高。
人心世道發生了大變化,人們在一個充滿陰霾的早上發現金錢是那么可愛。
中國人喜歡矯枉過正,因為我們的人口多,大家同時發現了一個真理,同心協力人多力量大的結果就是把它逼近謬誤。
一位研究歷史的長者對我說,這一次金錢大潮對知識分子信仰沖擊的力度,甚于以往歷次政治運動。
那時是別人看不起你,這一回是叫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于是蔑視崇高成為一種“時髦”。
人們不淡信仰,不談友誼,不談愛情,不談永遠。
人欲橫流,物欲橫流被視為正常,大馬路上出現了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人們可以理解小偷,卻要把救人者當作異端……
文學家們(請原諒我把一切舞文弄墨的人都歸入其內)便有了自己的選擇。
于是我們的文學里有了那么多的卑微。
文學家們用生花妙筆殫精竭慮地傳達卑微,讀者們心有靈犀淺吟低唱地領略卑微。
卑微像一盆溫暖而渾濁的水,每個人都快活地在里面打了一個滾兒。
我們在水中蕩滌了自身的污垢,然后披著更多的灰塵回到太陽底下。
這種閱讀使我們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原來世界已一片混沌,我們不必批判自身的瘰疬,比起書中的人物,我們還要清潔得多哩!
崇高的側面可以是平凡,絕不是卑微。
福克納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曾說,詩人和作家的特殊光榮就是“提醒人們記住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這些是人類昔日的驕傲。
為此,人類將永垂不朽。”
這就是偉大作家的良知。
面對卑微,我們可以投降,向一股股濁流頂禮膜拜。
寫媚俗的文字,趨炎的文字,將大眾欣賞的口味再向負面拉扯。
一邊交上粗劣甚或有毒的稗谷,換了商價沾沾自喜,一邊羞羞答答地說一句“著書只為稻粱謀”。
其實若單單為了換錢,以寫字做商品是最慢而且利益菲薄。
總覺得稿費的低廉未嘗不是好事,在餓瘦了真正的文學家的同時,也餓跑了為數不少的混混兒,起到了某種清理階級隊伍的作用。
其實卑微并不是我們的新發現,它是祖先遺傳給我們的精神財產,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伴隨我們整個歷史。
在文學作品中,它也始終存在,只是從未做過主角。
好比魯迅先生鞭撻過的“二丑藝術”,就是一種形象的卑微。
二丑什么都明白,表面上唯唯喏喏,背后里指點江山,但他依舊為虎作倀。
對抗卑微是人類生存的需要。
人是一種構造精細又孱弱無比的生物,對大自然和對其它強大生物的懼怕,使人類渴望崇高。
我很小的時候到西藏當兵,面對廣漠的冰川與荒原,我體驗到個人的無比渺小。
那里的冷寂使你懷疑自身的存在是否真實,我想地球最初凝結成固體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樣。
山川日月都僵死一團,惟有人,雖然幼小,卻在不停地蠕動,給整個大地帶來活潑的生氣。
我突然在心底涌動奇異的感覺——我雖然草芥一般,卻不會屈服,我一定會爬上那座最高的山。
當我真的站在那座山的主峰之上時,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崇高。
它其實是一種發源于恐懼的感情,是一種戰勝了恐懼之后的豪邁。
也許是青年時代給我的感受太深,也許我的血管里始終涌動軍人的血液,我對于偉大的和威嚴的事物,有特殊的熱愛。
我在生活中尋找捕捉蘊涵時代和生命本質的東西,因為“崇高”感情的激發,有賴于事物一定的數量與質量。
我們面對一條清淺的小河,可以贊嘆它的清純寧澈,卻與崇高不搭界的。
但你面對大海的時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它的澎湃會激起你命運的滄桑感。
我這里絲毫不是鄙薄小河的寧靜,只是它屬于另一個叫做“優美”的范疇。
fuzhu:這是作家畢淑敏的一篇散文,和你說的題目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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