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友
李漢榮
走出門,就與微風撞個滿懷,風中含著露水和梔子花的氣息。
早晨,好清爽!
不坐車,不邀游伴,也不帶什么禮物,就帶著滿懷的好心情,踏一條幽徑,獨自去訪問我的朋友。
那座古橋,是我要拜訪的第一個老朋友。
啊,老橋,你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這澗水上站了幾百年了吧?你把多少人渡過對岸,滾滾河水流向遠方,你弓著腰,俯身凝望著那水中的人影、魚影、月影。
歲月悠悠,波光明滅,泡沫聚散,唯有你依然如舊。
走進這片樹林,鳥兒呼喚我的名字,露珠與我交換眼神。
每一棵樹都是我的知己,它們迎面送來向無邊的青翠,每一棵樹都在望著我。
我靠在一棵樹上,靜靜地,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樹。
我腳下長出的根須,深深扎進泥土和巖層;頭發長成樹冠,胳膊變成樹枝,血液變成樹的汁液,在年輪里旋轉、流淌。
這山中的一切,哪個不是我的朋友?我熱切地跟他們打招呼:你好,清涼的山泉!你捧出一面明鏡,是要我重新梳妝嗎?你好,汩汩(gǔ)的溪流!你吟誦著一首首小詩,是邀我與你唱和嗎?你好,飛流的瀑布!你天生的金嗓子,雄渾的男高音多么有氣勢。
你好,陡峭的懸崖!深深的峽谷襯托著你挺拔的身軀,你高高的額頭上仿佛刻滿了智慧。
你好,悠悠的白云!你潔白的身影,讓天空充滿寧靜,變得更加湛藍。
喂,淘氣的云雀,嘰嘰喳喳地在談些什么呢?我猜你們津津樂道的,是飛行中看到的好風景。
撿起一朵落花,捧在手中,我嗅(xiù)到了大自然的芬芳清香;拾一片落葉,細數精致的紋理,我看到了它蘊含的生命的奧秘,在它們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這短暫而別有深意的儀式。
捧起一塊石頭,輕輕敲擊,我聽見遠古火山爆發的聲浪,聽見時間的隆隆回聲。
忽然,雷陣雨來了,像有一千個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個醉酒的詩人在云頭吟詠。
滿世界都是雨,頭頂的巖石像為我撐起的巨傘。
我站立之處成了看雨的好地方,誰能說這不是天地給我的恩澤?
雨停了,幽谷里傳出幾聲犬(quǎn)吠,云嶺上掠過一群歸鳥。
我該回家了。
我輕輕地揮手,告別山里的朋友,帶回了滿懷的好心情、好記憶,還帶回一路月色。
山雨
趙麗宏
來得突然——跟著那一陣陣濕潤的山風,跟著那一縷縷輕盈的云霧,雨,輕輕悄悄地來了……
先是聽見它的聲音,從很遠的山林里傳來,從很高的山坡上傳來——
沙啦啦,沙啦啦……
像一曲無字的歌謠,神奇地從四面八方飄然而起,并且逐漸清晰起來,響亮起來,由遠而近,由遠而近……
雨聲里想起了李商隱的詩瀟灑停回汀依微過短亭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仿佛就是寫著我此刻的感覺。
雨,使這山中的每一塊巖石,每一片樹葉,每一叢綠草,都變成了奇妙無比的琴鍵,飄飄灑灑的雨絲是無數輕捷柔軟的手指,彈奏出一闋(qùe)又一闋優雅的、帶著幻想色彩的小曲……“此曲只應天上有”呵!
雨使山林改變了顏色。
在陽光下,山林的色彩層次多得幾乎難以辨認,有墨綠、翠綠,有淡青、金黃,也有火一般的紅色。
在雨中,所有色彩都融化在水淋淋的嫩綠之中,綠得耀眼,綠得透明。
這清新的綠色仿佛在雨霧中流動,流進我的眼睛,流進我的心胸……
這雨中的綠色,在畫家的調色板上是很難調出來的,然而只要見過這水淋淋的綠,便很難忘卻。
記憶宛若一張干燥的宣紙,這綠,隨著絲絲縷縷的微雨,悄然在紙上化開,化開……
去得也突然——不知在什么時候,雨,悄悄地停了。
風也屏住了呼吸,山中一下變得非常幽靜。
遠處,一只不知名的鳥兒開始啼囀起來,仿佛在傾吐著浴后的歡悅。
近處,凝聚在樹葉上的雨珠繼續往下滴著,滴落在路畔的小水洼中,發出異常清脆的音響——
丁——冬——丁——冬……
仿佛是一場山雨的余韻。
草蟲的村落
郭楓
今天,我又躺在田野里,在無限的靜謐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
我目光追隨著爬行的小蟲,作了一次奇異的游歷。
空間在我眼前擴大了,細小的草莖變為粗大的森林。
一只小蟲,一只生著堅硬黑甲的小蟲,迷失在這座森林里。
我想它一定是游俠吧!你看它雖然迷了路,仍傲然地前進著。
它不斷地左沖右撞,終于走出一條路。
我目光跟著它的腳步,它走著,走著,一路上遇到不少同伴,互相打著招呼。
我真想也跟它們寒暄一下,可惜我不懂它們的語言。
它們的村子散布在森林邊緣的小丘上。
這里,很多的黑甲蟲村民,熙熙攘攘地往來。
那只英勇的黑甲蟲,走進了村子。
我看見在許多同類蟲子中間,一只嬌小的從洞里跑出來迎接遠歸者。
它們意味深長地對視良久,然后一齊歡躍地走回洞穴里去。
我看得出草蟲的村落里哪是街道,哪是小巷。
大街小巷里,花色斑斕的小圓蟲,輕俏地披著彩衣。
在這些粗壯的黑甲蟲中間,它們好像南國的少女,逗得多少蟲子佇足癡望。
蜥蜴面前圍攏了一群黑甲蟲,對這龐然大物投以好奇的目光。
它們友好地交流著,好像攀談得很投機似的。
看呵!蜥蜴好像忘記了旅途的勞倦,它背著幾個小黑甲蟲,到處參觀遠房親戚的住宅。
我的目光為一群音樂演奏者所吸引,它們差不多有十幾個吧,散聚在兩棵大樹下面——這是兩簇野灌叢,紫紅的小果實,已經讓陽光烘烤得熟透了。
甲蟲音樂家們全神貫注地振著翅膀,優美的音韻,像靈泉一般流了出來。
此時,我覺得它們的音樂優于人間的一切音樂,這是只有蟲子們才能演奏出來的!
我的目光順著僻靜的小路探索,我看到“村民們”的勞動生活了。
它們一隊隊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一定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吧?現在它們歸來了,每一個都用前肢推著大過身體兩三倍的食物,行色匆匆地趕著路。
是什么力量使它們這么勤勉地奔忙呢?
我完全迷惑了,在小蟲子的腦海中,究竟蘊藏著多少智慧?我看見測氣候者忙于觀察氣象;工程師忙于建筑設計……各種不同的工作,都有專門的蟲子擔任。
我還看見了許多許多……
我悠悠忽忽地漫游了一個下午,直至夕陽親吻著西山的時候,紅鳩鳥的歌聲才把我的心靈喚回來。
我發現了草叢中小蟲子的快樂天地。
我多么得意呵!
我愿意牽著你的手,一起到草蟲的村落里去散散步。
索溪峪的“野”
槽敬莊
一走進張家界索溪峪,腦子里一切意念便都凈化了,單單地剩下一個字:野。
山是野的。
桂林太秀了,廬山太俊了,泰山太尊了,黃山太貴了——它們都已經“家”化了。
人工的雕琢,賦予的畢竟是人工的美,這種人工的美,是不能與索溪峪的山比美的。
索溪峪的山,是天然的美,是野性的美。
這種美,是一種驚險的美:幾十丈高的斷壁懸崖拔地而起,半邊懸空的巨石在山風中搖搖晃晃,游人仰頭而掉帽,望石而驚心。
什么“一線天”,什么“百丈峽”,聞名就使人膽顫。
這種美,是一種磅礴的美:不是一峰獨秀,也不是三五峰呼應,而是千峰萬仞綿亙蜿蜒,“十里畫廊”“西海峰林”,令人浩氣長舒。
這種美,是一種隨心所欲、不拘一格的美:直插云天,敢戲白云,橫攔綠水,敢弄倩影;旁逸斜出,則崛起巍巍“斜山”,抱伙成團,便高筑峰上“平原”;相對相依,宛如“熱戀情人”,亭亭玉立,好似“窈窕淑女”……
水是野的。
索溪像是一個從深山中蹦跳而出的野孩子,一會兒纏繞著山奔跑,一會兒撅著屁股,賭著氣又自個兒鬧去了。
它尤其愛跟山路哥哥鬧著玩:一會兒手牽手,并肩而行;一會兒橫鏟一腳,將山路攔腰截斷。
山路哥哥倒不十分害怕,它請樹木大叔幫忙,五根大樹往索溪身上一搭,反從索溪身上跨過去了。
山路哥哥還找石頭弟弟幫忙,幾塊巨石一墊,山路便化成一條虛線,一跳一跳地從水中過去了。
山路還有更巧妙的辦法,它在河床上墊一排大卵石,從水底下一個猛子扎過去。
這樣的“路”,還可以過汽車。
我們到黃龍洞去,六過索溪水,解放牌卡車就是從這水下的卵石路上開過去的。
汽車吼叫著,車身搖晃著,水花四賤著,卵石擠碰著,我們的心也怦怦直跳……平生沒走過這么“野”的路!
山上的野物當然更是“野”性十足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猴子,大約是因為和我們人類同祖先的緣故,對我們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我們來到野生植物園時,一大群猴子飛騰跳躍,十分歡喜地表示迎接,在我們頭上的樹枝間跳來跳去,親熱的勁頭難以言狀。
但當我們一行中的一位年輕女同志從下面經過時,一只調皮的猴子竟惡作劇地撒起尿來,嚇得這位女同胞驚叫一聲,慌忙逃了過去。
而那只調皮的家伙,卻快活地叫著,跳到另一株樹上去了。
在這樣的山水間行走,我們也漸漸變得“野”了起來。
城里戴眼鏡的姑娘,一邊攀緣,一邊大嚼著煮熟的玉米棒;年過花甲的老叟,在石塊間蹦來跳去,溫習著童年的功課。
遇上突然橫在面前的山溪,一隊人全都手提皮鞋、絲襪,踩著亂石,從齊膝的水中趟過去……滿山的嘻嘻哈哈,滿溪的親親熱熱。
人們,全在這山水中返樸歸真,全無了市井中的那股俗氣。
于是,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慰,從未有過的清爽:索溪峪的“野”,蕩滌著我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