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憶青島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天堂我尚未去過。
《啟示錄》所描寫的“從天上上帝那里降下來的圣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滿著上帝的榮光,閃爍像碧玉寶石,光潔像水晶”。
城墻是碧玉造的,城門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純金的。
珠光寶氣,未能免俗。
真不想去。
新的耶路撒冷是這樣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
至于蘇杭,余生也晚,沒趕上當年的旖旎風光。
我知道蘇州有一個頑石點頭的地方,有亭臺樓閣之勝,綱師漁隱,拙政灌園,均足令人向往。
可是想到一條河里同時有人淘米洗鍋刷馬桶,不禁膽寒。
杭州是白傅留詩蘇公判牘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經一度被人當做汴州。
如今只見紅男綠女游人如織,誰有心情看濃汝淡抹的山色空蒙。
所以蘇杭對我也沒有多少號召力。
我曾夢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總要找一個比較舒適安逸的地點去居住。
我不是不知道隨遇而安的道理。
樹下一卷詩,
一壺酒,一條面包——
荒漠中還有你在我身邊歌唱——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這只是說說罷了。
荒漠不可能長久的變成天堂。
我不存幻想,只想尋找一個比較能長久的居之安的所在。
我是北平人,從不以北平為理想的地方。
北平從繁華而破落,從高雅而庸俗、而惡劣,幾經滄桑,早已無復舊觀。
我雖然足跡不廣,但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
青島位于東海之濱,在膠州灣之入口處,背山面海,形勢天成。
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德國強租膠州灣,辟青島為市場,大事建設。
直到如今,青島的外貌仍有德國人的痕跡。
例如房屋建筑,屋頂一律使用紅瓦片,山坡起伏綠樹蔥蘢之間,紅綠掩映,饒有情趣。
民國三年青島又被日本奪占,民國十一年才得收回。
邇后雖然被幾個軍閥盤據,表面上沒有遭到什么破壞。
當初建設的根柢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時也糟蹋不了。
青島的整齊清潔的市容一直維持了下來。
我想在全國各都市里,青島是最干凈的一個。
“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北平不能比。
青島的天氣屬于大陸氣候,但是有海灣的潮流調劑,四季的變化相當溫和。
稱得上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好地方。
冬天也有過雪,但是很少見,屋里面無需升火不會結冰。
夏天的涼風習習,秋季的天高氣爽,都是令人喜的,而春季的百花齊放,更是美不勝收。
櫻花我并不喜歡,雖然第一公園里整條街的兩邊都是櫻花樹,繁花如簇,一片花海,游人摩肩接踵,蜜蜂嗡嗡之聲震耳,可是花沒有香氣,沒有姿態。
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日本和我們有血海深仇,花樹無辜,但是我不能不連帶著對它有幾分憎惡!我喜歡的是公園里培養的那一大片嬌艷欲滴的西府海棠。
杜甫詩里沒有提起過它,歷代詩人詞人歌詠贊嘆它的不在少數。
上清宮的牡丹高與檐齊,別處沒有見過,山野有此麗質,沒有人嫌它有富貴氣。
推開北窗,有一層層的青山在望。
不遠的一個小丘有一座樓閣矗立,像堡壘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視群山之勢,人稱總督府,是從前德國總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島收回之后作為冠蓋往來的飲宴之地,平民還是不能進去的(聽說后來有時候也偶爾開放)。
里面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還有人說里面鬧鬼。
反正這座建筑物,盡管相當雄偉,不給人以愉快的印象,因為它帶給我們恥辱的回憶。
其實青島本身沒有高山峻嶺,鄰近的勞山,亦作嶗山,又稱牢山,卻是峻崢巉險,為海濱一大名勝。
讀《聊齋志異》勞山道士,早已心向往之,以為至少那是一些奇人異士棲息之所。
由青島驅車至九水,就是山麓,清流汩汩,到此塵慮全消。
舍車扶策步行上山,仰視峰嶝,但見參嵯翳日,大塊的青石陡峭如削,絕似山水畫中之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沒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類的點綴,所以顯得十分荒野。
有人說這樣的名山而沒有古跡豈不可惜,我說請看隨便哪一塊巍巍的巨巖不是大自然千百萬年錘煉而成,怎能說沒有古跡?幾小時的登陟,到了黑龍潭觀瀑亭,已經疲不能興。
其他勝境如清風嶺碧落巖,則只好留俟異日。
游山逛水,非徒乘興,也須有濟勝之具才成。
青島之美不在山而在水。
匯泉的海灘寬廣而水淺,坡度緩,作為浴場據說是東亞第一。
每當夏季,游客蜂涌而至,一個個一雙雙的玉體橫陳,在陽光下干曬,曬得兩面焦,撲通一聲下水,沖涼了再曬。
其中有佳麗,也有老丑。
玩得最盡興的莫過于夫妻倆攜帶著小兒女闔第光臨。
小孩子攜帶著小鏟子小耙子小水桶,在沙灘上玩沙土,好像沒個夠。
在這萬頭攢動的沙灘上玩膩了,緩步踱到水族館,水族固有可觀,更妙的是下面巖石縫里有潮水沖積的小水坑,其中小動物很多。
如寄生蟹,英文叫hermitcrab,頂著螺螄殼亂跑,煞是好玩。
又如小型水母,像一把傘似的一張一闔,全身透明。
孩子們利用他們的小工具可以羅掘一小桶,帶回家去倒在玻璃缸里玩,比大人玩熱帶魚還興致高。
如果還有馀勇可買,不妨到棧橋上走一遭。
橋盡頭處有一個八角亭,額曰回瀾閣。
在那里觀壯闊之波瀾,當大王之雄風,也是一大快事。
匯泉在冬天是被遺棄的,卻也別有風致。
在一個隆冬里,我有一回偕友在匯泉閑步,在沙灘上走著走著累了,便倒在沙上曬太陽,和風吹著我們的臉。
整個沙灘屬于我們,沒有旁人,最后來了一個老人向我們兜售他舉著的冰糖葫蘆。
我們在近處一家餐廳用膳,還喝了兩杯古拉索(柑香酒)。
盡一日歡,永不能忘。
匯泉冬夜漲潮時,潮水沖上沙灘又急遽的消退,轟隆嗚咽,往復不已。
我有一個朋友賃居匯泉盡頭,出戶不數步就是沙灘,夜聞濤聲不能入眠,匆匆移去。
我想他也許沒有想到,那就是觀音說教的海潮音,乃覿面失之。
說來慚愧,“飲食之人”無論到了什么地方總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
青島好吃的東西很多。
牛肉最好,銷行國內外。
德國人佛勞塞爾在中山路開一餐館,所制牛排我認為是國內第一。
厚厚大大的一塊牛排,煎得外焦里嫩,切開之后里面微有血絲。
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幾根炸番薯。
這樣的一分牛排,要兩元錢,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領略樊噲飲酒切肉之豪興。
內行人說,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因為周末屠宰,牛肉筋脈尚生硬,冷藏數日則軟硬恰到好處。
佛勞塞爾店主善飲,我在一餐之間看他在酒桶之前走來走去,每經酒桶即取飲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數,無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
這是五十年前舊話,如今這個餐館原址聞已變成郵局,佛勞塞爾如果尚在人間當在百齡以上。
青島的海鮮也很齊備。
像蚶、蛤、牡蠣、蝦、蟹以及各種魚類應有盡有。
西施舌不但味鮮,名字也起得妙,不過一定要不惜工本,除去不大雅觀的部分,專取其潔白細嫩的一塊小肉,加以烹制,才無負于其美名,否則就近于唐突西施了。
以清湯氽煮為上,不宜油煎爆炒。
順興樓最善烹制此味,遠在閩浙一帶的餐館以上。
我曾在大雅溝菜市場以六元市得鰣魚一尾,長二尺半有奇,小口細鱗,似才出水不久,歸而斬成幾段,闔家飽食數餐,其味之腴美,從未曾有。
菜蔬方面雋品亦多。
蒲菜是自古以來的美味,詩經所說“其蔌維何,維筍及蒲”,蒲的嫩芽極細致清脆。
青島的蒲菜好像特別粗壯,以做羹湯最為爽口。
再就是附近濰縣的大蔥,粗壯如甘蔗,細嫩多汁。
一日,有客從遠道來,止于寒舍,惟索烙餅大蔥,他非所欲。
乃如命以大蔥進,切成段段,如甘蔗狀,堆滿大大一盤。
客食之盡,謂乃平生未有之滿足。
青島一帶的白菜遠銷上海,短粗肥壯而質地細嫩。
一般人稱之為山東白菜。
古人所稱道的“春韭秋菘”,菘就是這大白菜。
白菜各地皆有,種類不一,以山東白菜為最佳。
青島不產水果,但是山東半島許多名產以青島為集散地。
例如萊陽梨。
此梨產在萊陽的五龍河畔,因沙地肥沃,故品質特佳。
外表不好看。
皮又粗糙,但其細嫩酥脆甜而多漿,絕無渣滓,美得令人難以相信。
大的每個重十臺兩以上。
再如肥城桃,皮破則汁流,真正是所謂水蜜桃,海內無其匹,吃一個抵得半飽。
今之人多喜懷鄉,動輒曰吾鄉之梨如何,吾鄉之桃如何,其夸張心理可以理解。
但如食之以萊陽梨、肥城桃,兩相比較,恐將啞然失笑。
他如煙臺之香蕉蘋果玫瑰葡萄,也是青島市面上常見的上品。
一般山東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強豪邁,內心敦厚溫和。
宦場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地皆然,固無足論。
觀風問俗,宜對庶民著眼。
青島民風淳厚,每于細民中見之。
我初到青島,看到人力車夫從不計較車資,乘客下車一律付與一角,路程遠則付二角,無爭論者。
這是全國所沒有的現象。
有人說這是德國人留下的無形的制度,無論如何這種作風能維持很久便是難能可貴。
青島市面上絕少討價還價的惡習。
雖然小事一端,代表意義很大。
無怪乎有人感嘆,齊魯本是圣人之邦,青島焉能不紹其馀緒?
我家里請了一位廚司老張,他是一位異人。
他的手藝不錯,蒸饅頭,燒牛尾,都很擅長。
每晚膳事完畢,沐浴更衣外出,夜深始返。
我看他面色蒼白削瘦,疑其吸毒涉賭。
我每日給他菜錢二元,有時候他只饗我以白菜豆腐之類,勉強可以果腹而已。
我問他何以至此,他慘笑不答。
過幾天忽然大魚大肉羅列滿桌,儼若筵席,我又問其所以,他仍微笑不語。
我懂了,一定是昨晚賭場大贏。
幾番釘問之后,他最后進出這樣的一句“這就是一點良心!”
我賃屋于魚山路七號,房主王君乃鐵路局職員,以其薄薪多年積蓄成此小筑。
我于租滿前三個月退租離去,仍依約付足全年租賃,王君堅不肯收,爭執不已,聲達戶外。
有人嘆曰:“此君子國也。”
我在青島居住四年,往事如煙。
如今隔了半個世紀,人事全非,山川有異。
懸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為縹緲之鄉!噫!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從火車上遙望泰山,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就覺得過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一筆債似的。
杜甫的愿望: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也一樣有,惜乎來去匆匆,每次都當面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
天是灰的,心是沉的。
我們約好了清晨出發,人齊了,雨卻越下越大。
等天晴嗎?想著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悶。
盼到十一點半鐘,天色轉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帶動年輕人,挎起背包,興致勃勃,朝岱宗坊出發了。
是煙是霧,我們辨認不清,只見灰蒙蒙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
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
我們才過岱宗坊,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面。
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橋孔躍出,仿佛七同閃光黃錦,直鋪下去,碰著嶙嶙的亂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脫線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
這里叫作虬在灣:據說虬早已被呂洞賓渡上天了,可是望過去,跳擲翻騰,像又回到了故居。
我們繞過虎山,站到壩橋上,一邊是平靜的湖水,迎著斜風細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邊卻暗惡叱咤,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
黃錦是方便的比喻,其實是一幅細紗,護著一幅沒有經緯的精致圖案,透明的白紗輕輕壓著透明的米黃花紋。
——也許只有織女才能織出這種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來了,我們拐進王毒廟后的七真祠。
這里供奉著七尊塑像,正面當中是呂洞賓,兩旁是他的朋友李鐵拐和何仙姑,東西兩側是他的四個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
呂洞賓和他的兩位朋友倒也還罷了,站在龕里的兩個小童和柳樹精對面的老人,實在是少見的傳神之作。
一般廟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誕,造型偶爾美的,又不像中國人,跟不上這位老人這樣逼真、親切。
無名的雕塑家對年齡和面貌的差異有很深的認識,形象才會這樣栩栩如生。
不是年輕人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會欣賞下去的。
我們來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連穿過三座石坊:一天門、孔子登臨處和天階。
水聲落在我們后面,雄偉的紅門把山擋住。
走出長門洞,豁然開朗,山又到了我們跟前。
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進虎山水庫的中溪陪我們,一直陪到二天門。
懸崖崚嶒,石縫滴滴??,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斜坡,流進山澗,涓涓的水聲變成訇訇的雷鳴。
有時候風過云開,在底下望見南天門,影影綽綽,聳立山頭,好像并不很遠;緊十八盤仿佛一條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峽當中;更多的時候,烏云四合,層巒疊嶂都成了水墨山水。
蹚過中溪水淺的地方,走不太遠,就是有名的經石峪,一片大水漫過一畝大小的一個大石坪,光光的石頭刻著一部《金剛經》,字有斗來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讓水磨平了。
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脫下來,涼快涼快。
說巧也巧,我們正好走進一座柏樹林,陰森森的,亮了的天又變黑了,好像黃昏提前到了人間,汗不但下去,還覺得身子發冷,無怪乎人把這里叫作柏洞。
我們抖擻精神,一氣走過壺天閣,登上黃峴嶺,發現沙石全是赤黃顏色,明白中溪的水為什么黃了。
靠住二天門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驕傲,又是擔心。
驕傲我已經走了一半的山路,擔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
云薄了,霧又上來。
我們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
困難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輕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輕了一樣,有說有笑,跟在他們后頭。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從下坡路轉到上坡路,山勢陡峭,上升的坡度越來越大。
路一直是寬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測的山溝邊,明明有水流,卻聽不見水聲。
仰起頭來朝西望,半空掛著一條兩尺來寬的白帶子,隨風擺動,想湊近了看,隔著遼闊的山溝,走不過去。
我們正在贊不絕口,發現已經來到一座石橋跟前,自己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細雨打濕了渾身上下。
原來我們遇到另一類型的飛瀑,緊貼橋后,我們不提防,幾乎和它撞個正著。
水面有兩三丈寬,離地不高,發出一瀉千里的龍虎聲威,打著橋下奇形怪狀的石頭,口沫噴的老遠。
從這時候起,山澗又從左側轉到右側,水聲淙淙,跟我們跟到南天門。
過了云步橋,我們開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盤道。
南天門應該近了,由于山峽回環曲折,反而望不見了。
野花野草,什么形狀也有,什么顏色也有,挨挨擠擠,芊芊莽莽,要把巉巖的山石裝扮起來。
連我上了一點歲數的人,也學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葉子全蔫了,才帶著抱歉的心情,丟在山澗里,隨水漂去。
但是把人的心靈帶到一種崇高的境界的,卻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矯”的松樹。
它們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懸崖絕壁的隙縫,身子扭的像盤龍柱子,在半空展開枝葉,像是和狂風烏云爭奪天日,又像是和清風白云游戲。
有的松樹望穿秋水,不見你來,獨自上到高處,斜著身子張望。
有的松樹像一頂墨綠大傘,支開了等你。
有的松樹自得其樂,顯出一副瀟灑的模樣。
不管怎么樣,它們都讓你覺得它們是泰山的天然的主人,誰少了誰,都像不應該似的。
霧在對松山的山峽飄來飄去,天色眼看黑將下來。
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級,一級又一級,是樂趣也是苦趣,好像從我有生命以來就在登山似的,邁前腳,拖后腳,才不過走完慢十八盤。
我靠住升仙坊,仰起頭來朝上望,緊十八盤仿佛一架長梯,搭在南天門口。
我膽怯了。
新砌的石級窄窄的,擱不下整腳。
怪不得東漢的應劭引用馬經伯,在《泰山封禪儀記》里,這樣形容:“仰視天門窔遼,如從穴中視天,直上七里,賴其羊腸逶迤,名曰環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兩從者扶挾前人相牽,后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后人頂,如畫重累人矣,所謂磨胸捏石捫天之難也。
”一位老大爺,斜著腳步,穿花一般,側著身子,趕到我們前頭。
一位老大娘,挎著香袋,盡管腳小,也穩穩當當,從我們身邊過去。
我像應劭說的那樣,“目視而腳不隨”,抓住鐵扶手,揪牢年輕人,走十幾步,歇一口氣,終于在下午七點鐘,上到南天門。
心還在跳,腿還在抖,人到底還是上來了。
低頭望著新整然而長極了的盤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來。
我走在天街上,輕松愉快,像一個沒事人一樣。
一排留宿的小店,沒有名號,只有標記,有的門口掛著一只笊籬,有的窗口放著一對鸚鵡,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條金牛,地方寬敞的擺著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幾,后墻緊貼著崢嶸的山石,前臉正對著萬丈的深淵。
別成一格的還有那些石頭。
古詩人形容泰山,說“泰山巖巖”,注解人告訴你:巖巖,積石貌。
的確這樣,山頂越發給你這種感覺。
有的石頭像蓮花瓣,有的像大象頭,有的像老人,有的像臥虎,有的錯落成橋,有的兀立如柱,有的側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
有的什么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動不動,堵住你的去路。
年月久,傳說多,登封臺讓你想象帝王拜山的盛況,一個光禿禿的地方會有一塊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處”。
有的山池叫作洗頭盆,據說玉女往常在這里洗過頭發;有的山洞叫作白云洞,傳說過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來游去。
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賞“齊魯青未了”,忽然一陣風來,“蕩胸生層云”,轉瞬間,便像宋之問在《桂陽三日述懷》里說起的那樣,“云海四茫茫”。
是云嗎?頭上明明另有云在。
看樣子是積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連續不斷,一直把天邊變成海邊。
于是陽光掠過,云海的銀濤像鍍了金,又像著了火,燒成灰燼,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
兩條白線,曲曲折折,是渿河,是汶河。
一個黑點子在碧綠的圖案中間移動,仿佛螞蟻,又冒一縷青煙。
你正在指手劃腳,說長道短,虛象和真象一時都在霧里消失。
我們沒有看到日出的奇景。
那要在秋高氣爽的時候。
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獨得之樂:我們在雨中看到的瀑布,兩天以后下山,已經不那樣壯麗了。
小瀑布不見,大瀑布變小了。
我們沿著西溪,翻山越嶺,穿過果香撲鼻的蘋果園,在黑龍潭附近待了老半天。
不是下午要趕火車的話,我們還會待下去的。
山勢和水勢在這里別是一種格調,變化而又和諧。
山沒有水,如同人沒有眼睛,似乎少了靈性。
我們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聲有勢的飛泉流布,傾盆大雨的時候,恰好又在斗田宮躲過,一路行來,有雨趣而無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興盎然。
《青島素描》 王統照
從北平來,從上海來,從中國任何的一個都市中到青島來,你會覺得有另一種的滋味。
北平的塵土,舊風俗的圍繞,古老中國的社會,使你沉靜,使你覺到匆忙中的閑適,小趣味的享受。
在上海,是處處模仿著美國式的摩天樓,耀目的紅綠光燈,街市中不可耐的噪音;各種人民的競獵,凌亂,繁雜忙碌,狡詐,是表現著帝國主義殖民地的威風派頭。
然而青島,卻在中國的南方與北方的都會中獨自表現著另一副面目。
“青山,碧海,紅瓦,綠樹。
”康有為的批評青島色彩的八個字,久已懸懸于一般旅行者的記憶之中。
講青島的表現色,這幾個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
初到那邊的人一定會親切地感到。
我早有幾次的經驗,不是初來此地的生客。
然而這一個春季,我特別在這個美麗的地方借住于友人的家中,過了幾個月。
有許多很好的機會,使我看到以前所未留心的事物。
這地方的道路,花木,房屋的建筑,曾經有不少的人寫過游記,似乎不必詳談。
然而從另一種的觀察上看去,這里一切的情形是混合著德國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國固有的樸厚。
經過重要街道,你如果是個留心的觀察者,可以從街頭所有的表現上看得出。
譬如就建筑上來說。
這是最能顯示一國的民風與其文化的。
青島在荒涼的漁村時代,什么也沒有。
自從世界上震驚于德國兵艦強占膠州灣以后,一年一年的過去,這里完全變象了。
為了德人強修膠濟鐵路,沿鐵路線的強悍的山東農民作了暴征的犧牲者,人數并不很少;可是在另一方面,為了金錢,為了新生路的企圖,靠近膠州灣幾縣的農民,工人,用他們的汗血與聰明,在德國人的指揮之下,把青島完全改觀。
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碼頭,平山,開道,由一磚,一木,造成美好堅固德國風的高大樓房。
他們有的因此得了奇怪的機會,由一個苦工后來變為有錢有勢的人物,有的掙得一份小家私,不在鄉間過活,也有的一無所得,或者傷了生命。
但青島的建設事業如其說是憑了德國人的頭腦,還不如說是膠東窮民的血汗。
自然,一般人都頌揚德國人的魄力。
然而我看到這幾十年前的海濱漁場,現在居然變為四十多萬人口的中等都市,這期間的辛苦經營,除掉西方的機器文化以外,我們能忍心把中國一般苦工的力量全個拋去?
歐戰之后,乖巧的日本人承襲了德國人強占的軍港,于是太陽旗子,木屐的響聲,到處都是;于是又一番的辟路,蓋屋;又一番的指揮,壓迫。
無量的日本貨物隨著他們的足跡踏遍山東的全境。
而一般在這個地方輾轉求生的中國人,只好把以前學會的德語拋卻,從新學得日本言語,文字,再來做一次的奴隸。
這是有什么法子!“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于是中國人的心目中覺得這回非前時可比了。
德國人像一只掠空的鷙鷹,他單揀地面上隨時可以取得的肥雞,跑兔;至于小小蟲豸則不足飽他的口腹。
他是情愿把小小的恩惠賞給奴隸們的。
可是x x人卻不然了。
挾與俱來的:街頭的小販,毒品的制造者,浪人,紅裙隊,什么都來了。
一批一批的男女由大阪,神戶向這個新殖民地分送。
于是以前覺得尚有微利可求的中國居民也漸漸感到恐慌。
因為對x x人的詛恨,更感到德國人的優容。
直到現在,與久居青市的人民談起話來,說到這兩位臨時主人,總說:“德國人好得多,x x最下三爛!”這是兩句到處可以聽到的話。
主人是換過了,雖然待遇不比從前好,怎么樣呢?因為各種事業的開展仍然最需要苦工。
而山東各縣的景況恰與這新開辟的都市成了反比例。
連年內戰,土地跌價,一般農民都想從碼頭上找生路。
于是藍布短衣,腰掖竹煙管,戴圍笠的鄉民也如一般x x的找機會的平民一樣,—批一批地由鐵路,由小帆船運到這可以憧憬著什么的地方中來。
從那時起,軍港的青島一變而為純粹的商港。
聰明的x x人知道這里還不是久居之地。
也不作軍港的企圖。
把德人的修船塢拖回他們的國內,德人費過經營的沿海要塞的炮臺,內部完全破壞,只要有利可圖,能夠繼續占有德人在沿鐵道的企業,如煤礦,林業,房舍,種種,他們一心一意來做買賣。
直待至太平洋會議時,擺了許多架子,在種種苛刻的條件下,算是把這片土地付還中國。
歷史,自有不少的聰明歷史家可以告訴后人的,現在我要單從建筑上談一談青島的混合性。
看一個國家或是一個地方的文化,善于觀察者從一方面即可推知其全體。
即就建筑上說,很明顯的如愛司基摩人的雪屋,熱帶地方人住的樹皮草葉的小屋,近而如日本人好建木板房子,而中國北方就有火炕。
由于氣候,習慣,建筑遂千差萬別。
從這上面最易分別出一國家一地方的民性。
至于更高尚的,如東方西方古代的建筑,何以意大利有許多輝煌奇異的教堂,而埃及則有金字塔?正如中國有著名的長城一樣。
所以有此的緣故,并不簡單,要與其一國的地理,歷史,風尚,人民的性質俱有關系。
這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明的。
德國的建筑移植到中國來,當然青島是—個重要地方。
在初時一般人只知道德國人在大清府(這是—個不見于歷史的名詞,乃是山東膠東一帶人民在二十年前叫青島的一個自造專名詞,到底是大青還是大清,卻無從知道。
)蓋洋樓,自然是在幾層上面,有尖角,有石柱,有雕刻,有突出嵌入的種種涼臺,窗子,統名之曰洋式而已。
實在直到現在,凡是留心的人還能由這些先建的洋樓上,看出德國人的沉鷙剛勇的氣概。
例如青島著名的建筑物,現在的市政府與迎賓館,以及當年德國人的軍營,現在的山東大學與市立中學校。
那些建筑物,除掉具備堅固,方正,勻稱,高大的種種相之外,你在它們旁邊經過,就覺得德國人凡事要立根很深的國民性有點可怕!同時也還有其可愛之點。
當初他們對這個港口實在是花過本錢的。
究竟不知是多少萬馬克匯來東方,經營著山路,海堤森林,鐵路,一切事他們早打定了永久的計劃,所以都從根本上著想。
建筑也是如此。
現在凡過青市生活略久一點的人,走到街上,單憑看慣的眼光,便能指出這所房子是德國人蓋的,那是x x的玩意,是中國式房子,十有八九錯不了。
自然的分別,就譬如眼見各人的面目不同一樣。
有形勢與作風,自古代,建筑是與音樂,繪畫,并列入文藝之內的。
因為它表現著時代精神與人民生活性的全體,而愈長久的建筑物卻愈能代表那一個國家一個地方的最高文化。
端莊中具有穩靜的姿態,嚴重形勢上包含著條理與整齊。
不以小巧見長,同時也不很平板。
恰好與日本人的建筑物相反。
日本在維新以后,初時處處惟德國是仿,然而連形式也不對。
由日本占青市后建造的神社及其他住房上看,很清楚,他們只在玲瓏,清秀上作打扮。
是一個清瘦精細的女孩,而沒有“碩人頎頎”的神態。
至于完全出自中國人的意匠所蓋的房屋,除卻照例的二三層商店房式之外,其他的住房多半是整齊,方正,很能在新形式中仍存有固有的風姿。
近年也有幾處從上海移植來的所謂立體建筑物。
青島的建筑是這樣混雜著。
可以由此推知以前的青島是如何受了外國的影響。
“不錯,這名稱不是空負的。
據我所到的地方,就連德國說在內,像這么美麗適于居住的城市也不多。”
正是一個春末的黃昏,我的親戚c君——他是一個留德的醫學博士——在涼臺告訴我,因為我們又談到這東方花園的問題。
“我愛這邊的幽靜,而又不缺乏什么,可是有人說這邊沒有中國文化,但怎么講呢?文化兩個字解釋起來怕也費勁!自然許多人在熱心擁護古老的文化精神,是什么呢?你說……”我呷著一口清茶望著電燈微明下的波光慢慢地說:“哼!文化!中國的古老文化不是上茶館,抽水煙,到處有的雜貨攤?什么東西只要古香古色的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