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自述
看不厭的夏來秋往,等不煩的秋隨冬去,轉眼間便又是楊柳飄香的季節。
我攜著風的呼喚降臨人間,我伴著云的腳步來到塵世。
甘露是我的禮物,幸福是我的心意。
大地是我的愛人,我就是四月的雨。
我說:你等久了,我的愛人。
我輕撫著田圃和農場,輕撫著魚塘和小溪,輕撫著那一個個活潑聰明的孩子。
看啊,他們的眼睛里閃爍著快樂的光彩,他們的臉頰上泛起了幸福的紅暈,他們的話語中映照出善良的心靈。
孩子們,你們可知道,大地是你們的父親,我就是你們的母親!你們像那田圃里的幼苗一樣茁壯,你們像那農場上的稻谷一樣豐滿,你們像那魚塘里的魚兒一樣快活,你們像那小溪里的流水一樣靈動。
你們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藝術,你們是宇宙間最美麗的靈魂。
你們還缺什么呢?你們得到的愛護不夠多嗎?不,大地是你的父親,他會愛護你。
你們得到的營養不夠多嗎?不,我是你的母親,我會滋養你。
你們缺的是勇氣,是迎難而上的魄力,是百折不撓的意志,是堅忍不屈的勇氣。
你要勇敢地笑,勇敢地哭,勇敢地面對人生路上的坎坷與磨難,危險與挫折,你要成為生活的強者。
記住我的話吧,我的孩子。
我的雙臂又一次輕撫著你,我的孩子,我是你的母親,我是四月的雨。
雨天的魅力
真喜歡這樣綿綿的雨,長長地落著,忘記了晨昏,忘記了時間,也忘了節令。
啊,尤其在這五月已過去了一半的初夏,雨像薄紗的帷簾一樣突然地放下,立刻為你隔住了很多陽光下的喧騰和擾攘,以及過分明白清晰的事物形象。
因為晴天太明亮,聲光無盡,腳步雜沓,事情就多得讓你做不完;而且它無形中有那種催迫人的力量,使你無法懶惰。
一個亮亮的晴天,你家電話鈴響的次數,一定比雨天多;門鈴被按響的機會,也一定較陰雨的日子多;而且你自己的心也會不停地忙——特別是我們女人家,一碰到那久雨后的大晴天,就如同撿到了一塊金黃色的黃金似的,非要好好地利用一番不可。
又想曬書,又想曬被,更愿痛痛快快洗一次衣物。
因為這富有熱力的陽光,能將每一件濕漉漉的衣服曬得又干又脆;能使每一樣經它暴曬過的物件留下余香;而這等的好天氣又是最引誘人要去旅行和郊游的天氣;也是處理各種外出事務最方便的天氣;當然,也是最適于拜訪朋友的好天氣了……好像一到晴天,諸事就爭先恐后蜂擁而至,你竟不知道先做那一件才是?
突然間,那盞金黃燦爛的大燈轉暗了,在幽黯的氣氛里,第一滴雨像珍珠般掉落,然后無數的雨珠串連成線,壓抑著飛揚的灰塵……雖然雨的步態轉柔,但是你仍然聽見它清朗的帶著金屬韻律的步音;當眾弦俱奏又不停地增加更多的弦索時,你就可以聽到一曲豐富的雨的交響樂了!這時,你整個地被籠罩在雨絲交織成的簾子里。
首先,你感到了絲綢觸膚的涼爽;炎熱退卻,煩囂也跟著遠去。
隔著一層薄薄的朦朧看世界,不慌不忙,世界是那樣寧靜可愛;隔著一點距離看人生,人和事都比較好安排。
真的,在這靜靜的下雨天,誰也不騷擾誰,只見雨中的綠意如潤玉,蓓蕾們也都有了血色,同樣是我們枯旱的心——日日沉埋在煙塵和煩囂中的,竟也獲得一些澤潤,尋回一點寧靜,找著那屬于自己的聲音和思維。
如果雨下得更濃更密,你就更無牽無掛了,很多生活上的雜七雜八都可放下,而且一無愧怍。
只有在這時,你可以理直氣壯地把不想做的事情統統給推開說:“下雨嘛,等天好了再說。
”——這真是最好的理由,誰也不敢責怪你懶惰;其實你雖懶,心靈卻像雨水中的葉開始搖曳起來,尤其是在這五月已過去了一半的初夏,讓似甘露的雨帶給你一份清涼意,給你從容地醞釀那創造的靈泉吧!
<意象的印記> 席慕蓉
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
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
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
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總有一些什麼,
會留下來的吧,
留下來作一件不滅的印記,
好讓,
好讓那些,
不相識的人也能知道,
我曾經怎樣深深的愛過你。
我的家在高原上 節選`
C常常對我說,他覺得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應該算是比較幸運的一代。
他說:和下一代的年輕人相比,我們這代在幼小的時候,都或多或少受到戰亂的波及,童年因此較為窮困和辛苦。
年輕的時候要咬緊牙關,才能逐步往順境里走來,所以比較容易知足,常懷感謝,也懂得向命運讓步。
又因為所有的黃金歲月都與這個島嶼有所關聯,心里也就有一份完整的歸屬感。
但是,我們的下一代當然不肯對今天知足,他們當然是要從這個基礎上,再去要求一個更好的明天,因此也免不了會常常覺得失望與沮喪,在這一點上,我們并沒有辦法來安慰他們。
而上一代呢?
不論是四十年前倉皇離家的,或者是那時候剛剛在這個島上完成他們的學業的,這些人在最需要工作、最渴望在公平的社會上一展抱負的年紀里,卻都被卷入了戰爭的漩渦。
面對著流離顛沛的命運,面對著家破人亡的創傷,他們的一生,從那個時候起,就被切割成永遠不能重新結合的兩段了。
在這一點上,我們做子女的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
我有時候會想,對于我的父親和母親來說,他們在蒙古高原家鄉所度過的少年時光,也許就是生命里僅有的一段不知憂患的歲月了吧?
和整個一生長長的時間相比,那段時光何其短促!何其遙遠!又因此而何其美麗!
這個初秋的返鄉之行,其實早在去年暑假,就開始和父親商量了。
父親遠在德國,我原來是想與他會合,再一起回去的。
內蒙古有一所大學邀請父親去演講,邀請函后還加了一條附注,聽說是也歡迎我這個做女兒的一起去。
可是,父親后來還是婉言推辭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回復那所大學的。
當然,他可以舉出許多理由和藉口來。
不過,我卻知道真正的原因,在心里最無法向人明說而又是最痛的原因,不過就只有一個:
“我曾經在那塊土地最美麗的時候,留下了許多記憶。
今天的我,實在不愿意也不舍得去破壞它們。”
所以,就是這樣了。
那么,就讓我一個人回去罷。
是的,父親,我明白您的心情。
那么,就讓我這個從來沒有見過故鄉的女兒,一個人回去罷。
父親,我是幸運的一代!沒有任何記憶的負擔,沒有任何會因為比較而產生的損失,也因此而沒有悔恨與遺憾,您就讓我一個人回去罷。
在長途電話里,父親把我堂哥的地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我聽。
堂哥是我三伯父的孩子,也是父親在家鄉唯一的親人。
用蒙文再翻成漢文的地址又長又繞口,父親說:
“從地址看來,你堂哥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不是我們從前的家了。
反正,你先去找到他,到了那里,你再向他問回去老家的路好了。”
父親又要我與住在北京的尼瑪先生聯絡,尼瑪先生是內蒙古人,年紀雖然和我差不多,卻是我父親非常敬重的朋友,這次回鄉,父親鄭重拜托他給我帶路。
我從來也沒見過尼瑪先生,要如何相認呢?
尼瑪的建議倒很新鮮,他回信說:
“我會到北京機場來接你。
我們彼此雖然不相識,但是,我想,到時候應該可以從我們蒙族人面貌特征上的相似之處,來互相辨認的罷?”
果然,在北京機場,我們彼此很容易地就認出來了。
只是,在性格上,我們也都有蒙族人相同的特征,在初次見面時,都有著潛在的羞怯與猶疑,因而交換的語句常會停頓下來。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上了車,開始沿著筆直的、濃蔭夾道的公路往北京前行。
大家都是安安靜靜的,前座的駕駛把音響打開,讓一些流行歌曲來調劑一下氣氛。
天色已近黃昏,夕陽從路旁成行成列的柳樹間透射過來,逆光的樹干幾乎是深褐色的,柳蔭卻成了一層又一層碧綠的發光體。
陽光讓葉子成為千萬片透明的碎玉,在微風中不斷輕輕閃動。
一個穿著淺色衣裙的少女,騎著腳踏車從樹下經過,衣裙間也映上了一層變幻不定的綠光。
有些什么從我心里慢慢浮起——這個城市,這一座陌生的城市,卻是我父母當年初初相識而終于成婚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錄音帶里傳出來一段有點熟悉的旋律,靜靜聽下去,竟然是一首老歌,是多年以來不曾再聽人唱起的一首老歌:
啊!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夜色真美麗……
你我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緊緊跟著你。
啊!今夕何夕……
歌詞里,我只能記得這幾句。
那是我童年的記憶,跟隨著父母在香港那個小島上住了下來,樓下鄰居的收音機里,常播這首歌。
聽說當年是白光把它唱紅的,所以,后來的人,都盡量想模仿她在歌里那低沉而又帶著無限滄桑的嗓音。
想不到,多少年之后,重新聽到這個調子,竟然是在歸鄉之行的第一站上。
開始的時候,我不禁失笑,心里想:
“天啊!怎么在這里唱這種歌?”
是有點荒謬。
幾十年前白光歌聲里的滄桑,似乎沒有辦法和眼前這一切放在一起。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穿著制服的交通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臺子上,在他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寫著標語的宣傳看板,上面描繪著光明的遠景。
我再把目光轉回到路邊的柳蔭中去,樹木已經沒有剛才那樣濃密了,斜陽的光芒因此從枝葉間直接刺進了我的眼簾,眼球一陣酸澀,有淚水慢慢地浮了上來。
是荒謬啊!我們上一代的中國人所遭遇到的一切,那緊緊跟隨了一生的黑暗惡夢,都是絕頂的荒謬啊!
這是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在當初離開這塊土地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命運罷?
綠燈亮了,車子恢復前行,尼瑪回過頭來對我說:
“行程大致都安排好了,你可以放心。
再過三天,就可以回到你們老家了。”
父親的話還在我心里,我告訴尼瑪:
“可是,父親說過,我堂哥家不是我們老家,地址都不對了。”
尼瑪說:
“應該也不會離太遠,地址是都改了,可是,地方應該還是原來那里罷?”
三天之后,當我剛剛到了那里不久,剛剛見到了我的堂哥不久,我就忍不住又問他同樣的問題:
“我們從前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堂哥也回答我說:
“這里就是啊!”
可是那些房子呢?在書里記載著的、在父親記憶里永遠矗立著的那個尼總管的總管府邸呢?你總不能用眼前這一處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來向我說,這就是一切了罷?
終于有親人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
“我帶你去,不遠,翻過那一座山就是了。”
對于草原上的人來說,那距離真的不能算遠。
我堂哥說的也沒錯,這整塊土地依舊是從前的那一塊,他的家不過是從原來的老家那里,稍稍挪過來幾步而已。
我和帶領我的親人一直走到草原的盡頭,翻過了一座丘陵,站在高處,他指著下面的另外一片草原說:
“你看到沒有?就是在那幾幢小房子的前方,白白的那塊三角形就是。”
眼前的這片草原,和我剛才走過來的那片草原都長得一樣,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綠意。
丘陵緩緩起伏,土地上線條的變化宛如童話中不可思議的幻境。
白云在藍色的天空中列隊,從近到遠,從大到小,一直延伸到極遠處的地平線上。
可是,那傳說里的總管府邸呢?那許多的建筑和排成長長一列的蒙古包呢?
“你再仔細看一下,順著我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塊沒有長草的三角形土地,就是那里,就是那個廢墟。”
就是那里,曾經有過千匹良駒,曾經有過無數潔白乖馴的羊群,曾經有過許多生龍活虎般的騎士在草原上奔馳,曾經有過不熄的理想,曾經有過極痛的犧牲,曾經因此而在內蒙古近代史里留下了名字的那個家族啊!
就在那里,已成廢墟。
我慢慢走下丘陵,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奇怪的奇怪的是,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流淚,只是不斷在心里向自己重復地說著:
“幸好父親沒來!幸好我沒有堅持一定要他和我一起回來!”
原野空無人跡,斜陽把我們的影子逐漸拉長。
我終于走到那塊三角形的土地上,低頭向腳下仔細端詳,這里確實已經是一處片瓦不存的沙地了。
但是,這中間也不過只是幾十年的光景,要讓從前那些建筑從這塊土地上完全消失,光靠時間,恐怕還是辦不到的罷?
是些什么人?在什么年代里?因為什么原因?決定前來把這里夷為平地的呢?
在遠方那一座丘陵的頂端,我們家族世代祭掃的敖包幸好還安然無恙,在暮色里隱約可見。
我把問題放在心中,靜靜地隨著親人走了回去。
到了夜里,當所有的人因為一天的興奮與勞累,都已經沉入夢鄉之后,我忍不住又輕輕打開了門,再往白天的那個方向走去。
在夜里,草原顯得更是無邊無際,渺小的我,無論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總是仍然被團團地圍在中央。
天空確似穹廬,籠罩四野,四野無聲,而星輝閃爍,豐饒的銀河在天際中分而過。
孩子的天空在外婆的童話里,天也藍藍,夢也藍藍.
孩子的天空在遠行的航船里,海也寬寬,路也寬寬.
孩子的天空在初醒的晨露里,心也圓圓,愛也圓圓.
孩子的天空在媽媽的祝福里,笑也甜甜,淚也甜甜.
那高飛的紙鳶,遠翔著孩子的天空;那瑩瑩的星光,閃耀著孩子的天空;那金黃的月亮船,搖蕩著孩子的天空;那七彩的蠟筆,涂畫著孩子的天空.
在孩子的天空里,有純真,有簡單,也有任性和頑皮.
在孩子的天空里,路不在遠,冬不在寒,童話不只在紙端,心兒都透明的看得見.
在孩子的天空里,還有許多特殊的答案,一串串,一閃一閃,只有媽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