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3篇:
百香千香
市場里,看見有人賣百香果,渾圓熟透的果實泛出淡紫,我買了一些回家打汁,一斤要價四十元。
在我們幼年時代,百香果是沒有名字的,我們都稱它"酸桔果",因為它的味道很像酸桔。
百香果算是賤果,在鄉下滿山遍野,根本是多到不用買賣的。
我們在山野里玩累、渴了,就隨手摘一個,剝開,把果實和果肉含在口中,一股酸香便水蛇也似的,從舌尖鉆人腹中,在全身的血管里流動,現在一想起那滋味,口水還汩汩地涌出來。
口也不渴了,精神也就健旺了。
現在,酸桔果成為百香果,身價也不同了,可見一個好名字也是很重要的。
回家后把百香果打汁,黃澄澄的顏色,沁人心脾的香氣,忽然喚醒了山野中奔跑的童年。
覺得百香果可以叫作"千香果"或"萬香果",水果的背景與水果的本身一樣的引人!
含羞的心
在父親的墳頭,看到幾叢含羞草正盛開著,有的還開著粉紅色的花,有的已結了種子。
含羞草的花非常美,像極了粉紅色的粉撲,使雜亂的野草叢也顯得溫柔了。
我想到小時候,最喜歡采含羞草的花和銀合歡的花,一整盤放在盤子上,兩種花都是粉撲的形狀,一紅一白,真是美極了。
爸爸看見了,總會感慨地說:"這個囝仔,心這樣細膩,親像查某囡仔同款!"
我想從父親墳頭采一些含羞草的種子回去種,一觸動,所有的含羞草都急速地合掌,好像虔誠的祈禱一樣。
全身長滿棘刺,被認為粗賤的含羞草,對外界的觸動有著敏銳細膩的感受,并開出柔軟而美麗的花朵,其實是像極了鄉下農人的心。
我的父親雖然一生都做著粗重的農事,但他的感情細膩柔軟而美麗,正像是含羞草花。
我把含羞草的種子種在陽臺,隔年就長得十分茂盛,也開花了。
每次碰觸到含羞草,看它合十祈禱的樣子,我也會雙手合十,祈愿父親去到更美麗的世界,也祈愿我們父子有重逢之日。
牽牛
在我還住在三合院的童年,后院的圍籬幾乎被牽牛花包覆,牽牛花的藤蔓總是把竹籬織成一道花墻,在春天時,好像在竹籬上點燃的焰火,爆開!
竹籬外的坡地,牽牛花的焰火,爆得更燦爛。
那被一般人認為卑賤,毫不起眼的牽牛花,其實有著極美麗的顏色,有白、粉紅、淺紫與寶藍;也有著極動人的姿態,花藤婉轉、優雅、修長。
可惜的是,它不能久放,只要被采下。
來,剎時便枯萎了。
我時常想,如果要票選一種可以代表臺灣的花,我會投票給牽牛花,因為從北到南,自西至東,牽牛花的藤蔓像絲線一樣,緊緊包覆這個美麗之島。
牽牛花的美麗則使辛苦勞作的人,在看見時得到安慰。
牽牛花的名字也宜于聯想,是引導牽牛的農夫迎向美麗的希望吧!
牽牛花又叫"朝顏",因為它清晨盛開的緣故,這名字,使我想起"透早就出門,天尾漸漸光"的臺灣農村父老的背影。
"朝顏"便是早上的臉,你看,臺灣大地早上的臉是多么美,朝顏上還留著昨夜晶瑩的露珠哩!
席慕容3篇
母 子
幼小的孩子抬起頭來對她說:
"媽媽,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
孩子只有三歲,對他來說,"世界"不過就只是家周圍那幾條小小的巷子罷了,可是,他卻非常嚴肅而且權威地再向她說一遍:
"真的,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媽媽!"
她不禁微笑,俯身抱起了這個小小的寶貝,把他緊緊地擁在懷里。
是的,孩子,媽媽知道你的意思,媽媽明白你的意思,因為,多少年以前,媽媽也曾經和你一樣,說過這同樣的一句話啊!
多少年以前,她曾經不止一次抬頭望向她自己的母親,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
小小心靈充滿了無限的羨慕與熱愛,而那俯身向她微笑的母親是多么的美麗啊!
長大了以后,才發現,這個世界有多大,自己的父母和周遭的人一樣,都不過是平平凡凡地在過著日子罷了。
但是,她也發現,在心里最深最深的那個地方,她仍然固執地相信著。
盡管母親已逐漸老去,而每次面對著母親的時候,她仍然想象幼小的時候那樣,很嚴肅并且很權威地對母親說:
"媽媽,您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媽媽!"
同 學
上課的時候,說了一句和課文有關的笑話,全班哄然。
天氣很好,教室里很明亮,窗外大面包樹的葉子已經爬到這三樓的走廊上來了,太陽照過來。
把教室里的白粉墻都映上了一層柔綠的光。
只不過是一句很短的笑話,講臺下幾十顆年輕的心馬上在同時有了反應,一起會心地微笑了起來,每個年輕的笑靨上都映著一層健康紅潤的光澤。
站在講臺上的她忽然怔住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心里霎時有一種恍惚的溫馨。
小學畢業時唱的那首驪歌:"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呢?"筆硯相親,晨昏歡笑……"是不是也就是這種感覺呢?
好多不同個性的人,從不同的地方走過來,只為了在這三年或者五年的中間共用一間教室,共用一張桌子,共讀一本書,一起在一個好天氣的下午,為了一句會心的話,哄然地笑一次,然后,再逐漸地分開,逐漸走向不同的地方,逐漸走向不同的命運;"同學"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呢?
站在講臺上的她久久沒有開口,只是微笑地注視著眼前的學生,心里重新浮現了那些舊日同窗的面孔,那些啊!那些不知道分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朋友。
那些在遼闊的人海里逐漸失去了音訊的朋友,在一些突然的似曾相識的時刻里,是不是也會想起她來呢?是不是也會回想起少年時和大家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而在他們的心里,是不是也會同樣有一種恍惚的溫馨呢?
同 胞
她是在措不及防的情況之下看到了那一張相片的。
那年,她才十六歲,世界對她來說正是非常細致又非常簡單的時候。
她所需要關心的只是學校的功課,周末的郊游,還有能不能買一條新裙子的那些問題而已。
有一天,風和日麗,窗明幾凈。
在家里,她隨意翻開了一本雜志,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張相片。
相片里,一個張大著嘴在號啕的婦人跪在地上,看樣子還很年輕,后面站著一些持刀還是持槍的人,婦人的前面有個很大的土坑,相片下的說明寫的是:南京大屠殺,日軍活埋民眾。
在起初的時候,她還不能了解圖片與文字所代表的意義,然后,忽然之間,她完全明白了。
忽然之間,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然后又重新開始狂亂地奔流。
在她的周遭,世界并沒有什么改變,仍然是風和日麗,仍然是窗明幾凈,可是,從那一刻以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從那一刻以后,相片上婦人悲苦惶懼的面孔和整個中國的命運一齊刺進了她的心里,從此再也無法拔起,無法消除,無法忘記。
丁立梅3篇
1、每一棵草都會開花:
去鄉下,跟母親一起到地里去,驚奇地發現,一種叫牛耳朵的草,開了細小的黃花。
那些小小的花,羞澀地藏在葉間,不細看,還真看不出。
我說,怎么草也開花?母親笑著掃過一眼來,淡淡說,每一棵草,都會開花的。
愣住,細想,還真是這樣。
蒲公英開花是眾所周知的,開成白白的絨球球,輕輕一吹,滿天飛花。
狗尾巴草開的花,就像一條狗尾巴,若成片,是再美不過的風景。
蒿子開花,是大團大團的……就沒見過不開花的草。
曾教過一個學生,很不出眾的一個孩子,皮膚黑黑的,還有些耳聾。
因不怎么聽見聲音,他總是竭力張著他的耳朵,微向前伸了頭,作出努力傾聽的樣子。
這樣的孩子,成績自然好不了,所有的學科競賽,譬如物理競賽,化學競賽,他都是被忽略的一個。
甚至,學期大考時,他的分數,也不被計入班級總分。
所有人都把他當殘疾,可有,可無。
他的父親,一個皮膚同樣幽黑的中年人,常到學校來看他,站在教室外。
他回頭看看窗外的父親,也不出去,只送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真是燦爛,盛開的野菊花般的,有大把陽光息在里頭。
我很好奇他綻放出那樣的笑,問他,為什么不出去跟父親說話?他回我,爸爸知道我很努力的。
我輕輕嘆一口氣,在心里。
有些感動,又有些感傷。
并不認為他,可以改變自己什么。
學期要結束的時候,學校組織學生手工競賽,是要到省里奪獎的,這關系到學校的聲譽。
平素的勞技課,都被充公上了語文、數學,學生們的手工水平,實在有限,收上去的作品,很令人失望。
這時,卻爆出冷門,有孩子送去手工泥娃娃一組,十個。
每個泥娃娃,都各具情態,或嬉笑,或遐想。
活潑、純真、美好,讓人驚嘆。
作品報上省里去,順利奪得特等獎。
全省的特等獎,只設了一名,其轟動效應,可想而知。
學校開大會表彰這個做出泥娃娃的孩子。
熱烈的掌聲中,走上臺的,竟是黑黑的他——那個耳聾的孩子。
或許是第一次站到這樣的臺上,他神情很是局促不安,只是低了頭,羞澀地笑。
讓他談獲獎體會,他囁嚅半天,說,我想,只要我努力,我總會做成一件事的。
剎那間,臺下一片靜,靜得陽光掉落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從此面對學生,我再不敢輕易看輕他們中任何一個。
他們就如同鄉間的那些草們,每棵草都有每棵草的花期,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牛耳朵,也會把黃的花,藏在葉間。
開得細小而執著。
注:這篇文章,發表了沒幾天,就有文偷抄襲送出去發表。
在此,我特別感謝山東濟南時報的編輯,感謝她的認真負責,識破了文偷,維護了我作為原作者的權利。
同時,我也奉勸一些想繼續抄襲的朋友,你且收手罷,別再做這種勾當了,不好玩,一點不好玩。
謝謝你了!
2、 母親的心
那不過是一堆自家曬的霉干菜,自家風干的香腸,還有地里長的花生和蠶豆,曬干的蘿卜絲和紅薯片……
她努力把這東西搬放到郵局柜臺上,一邊小心翼翼地尋問,寄這些到國外,要幾天才能收到?
這是六月天,外面太陽炎炎,聽得見暑氣在風中“滋滋”開拆的聲音。
她趕了不少路,額上的皺紋里,滲著密密的汗珠,皮膚黝黑里泛出一層紅來。
像新翻開的泥土,質樸著。
這天,到郵局辦事的人,特別多。
寄快件的,寄包裹的,寄掛號的,一片繁忙。
她的問話,很快被淹在一片嘈雜里。
她并不氣餒,過一會便小心地問上一句,寄這些到國外,要多少天才收到?
當她得知最快的是航空郵寄,三五天就能收到,但郵寄費用貴。
她站著想了會,而后決定,航空郵寄。
有好心的人,看看她寄的東西,說,你劃不來的,你寄的這些東西,不值錢,你的郵費,能買好幾大堆這樣的東西呢。
她沖說話的人笑,說,我兒在國外,想吃呢。
卻被告之,花生、蠶豆之類的,不可以國際郵寄。
她當即愣在那兒,手足無措。
她先是請求郵局的工作人員通融一下,就寄這一回,她說。
郵局的工作人員跟她解釋,不是我們不通融啊,是有規定啊,國際包裹中,這些屬違禁品。
她“哦”了聲,一下子沒了主張,站在那兒,眼望著她那堆土產品出神,低聲喃喃,我兒喜歡吃呢,這可怎么辦?
有人建議她,給他寄錢去,讓他買別的東西吃。
又或者,你兒那邊有花生蠶豆賣也說不定。
她笑笑,搖頭。
突然想起什么來,問郵局的工作人員,花生糖可以寄嗎?里邊答,這個倒可以,只要包裝好了。
她興奮起來,那么,五香蠶豆也可以寄了?我會包裝得好好的,不會壞掉的。
里邊的人顯然沒碰到過寄五香蠶豆的,他們想一想,模糊著答,真空包裝的,可以罷。
這樣的答復,很是鼓舞她,她連聲說謝謝,仿佛別人幫了她很大的忙。
她把攤在柜臺上的東西,一一收拾好,重新裝到蛇皮袋里,背在肩上。
她有些歉疚地沖柜臺里的人點頭,麻煩你們了,我今天不寄了,等我回家做好花生糖和五香蠶豆,明天再來寄。
她走了,笑著。
烈日照在她身上,蛇皮袋扛在她肩上。
大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會留意到,那兒,正走著一個普通的母親,她用肩扛著,一顆做母親的心。
3、閑花落地聽無聲
黃昏。
桐花在教室外靜靜開著,像頂著一樹紫色的小花傘。
偶有風吹過,花落下,悄無聲息。
幾個女生,伏在走廊外的欄桿上,目光似乎漫不經心,看天,看地,看桐花。
其實,哪里是在看別的,都在看鄭如萍。
教學樓前的空地上,鄭如萍和一幫男生在打羽毛球。
夕照的金粉,落她一身。
她穿著綠衣裳,系著綠絲巾,是粉綠的一個人。
她不停地跳著,叫著,笑著,像朵盛開的綠蘑菇。
美,是公認的美。
走到哪里,都牽動著大家的目光。
女生們假裝不屑,卻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看她的裝扮,也悄悄買了綠絲巾來系。
男生們毫不掩飾他們的喜歡,曾有別班男生,結伴到我們教室門口,大叫,鄭如萍,鄭如萍!鄭如萍抬頭沖他們笑,眉毛彎彎,嘴唇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賤。
”女生們莫名其妙地恨著她,在嘴里悄罵一聲。
她聽到了,轉過頭來看看,依然笑著,很不在意的樣子。
她卻不愛學習。
物理課上,她把書豎起來,小圓鏡子放在書里面。
鏡子里晃動著她的臉,一朵水粉的花。
也折紙船玩兒。
折紙船的紙,都是男生們寫給她的情書。
她收到的情書,成扎。
她一一疊成紙船,收藏了。
對追求她的男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常有男生因她打架,她知道了,笑笑,不發一言。
高三時,終于有一個男生,因她打了一架,受傷住院。
這事鬧得全校沸沸揚揚。
她的父母被找了來。
當著圍觀著的眾多師生的面,她人高馬大的父親,狠狠摑了她兩巴掌,罵她丟人現眼。
她仰著頭爭辯:“我沒叫他們打!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打架!”她的母親聽了這話,撇了撇薄薄的嘴唇,臉上現出嘲弄之色,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整天打扮得像個妖精似的,招人呢。”
我們聽了都有些吃驚,這哪里是一個母親說的話。
有知情的同學小聲說:“她不是她的親媽,是后媽。”
這消息令我們震驚。
再看鄭如萍,只見她低著頭,輕咬著嘴唇,眼淚一滴一滴滾下來。
陽光下,她的眼淚,那么晶瑩,水晶一樣的,晃得人心疼。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她哭。
卻沒有人去安慰她,潛意識里,都覺得她是咎由自取。
鄭如萍被留校察看。
班主任把她的位置,調到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與其他同學,隔著兩張課桌的距離,一座孤島似的。
她被孤立了。
有時,我們的眼光無意間掃過去,看見她沉默地看著窗外。
窗外的桐樹上,聚集著許多的小麻雀,唧唧喳喳歡叫著,總是很快樂的樣子。
天空碧藍碧藍的,陽光一瀉千里。
季節轉過一個秋,轉過一個冬,春天來了,滿世界的花紅柳綠,我們卻無暇顧及。
高考進入倒計時,我們的頭,整天埋在一堆練習題里,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堆里。
鄭如萍有時來上課,有時不來,大家都不在意。
某一天,突然傳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鄭如萍跟一個流浪歌手私奔了。
班主任撤掉了鄭如萍的課桌,這個消息,得到證實。
我們這才驚覺,真的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鄭如萍了。
再抬頭,教室外的桐花,不知什么時候開過,又落了,滿樹撐著手掌大的綠葉子,蓬蓬勃勃。
教學樓前的空地上,再沒有了綠蘑菇似的鄭如萍,沒有了她飛揚的笑。
我們的心,莫名地有些失落。
空氣很沉悶,在沉悶中,我們迎來了高考。
十來年后,我們這一屆天各一方的高中同學,回母校聚會。
我們在校園里四處走,尋找當年的足跡。
有老同學在操場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上,找到他當年刻上去的字,刻著的竟是:鄭如萍,我喜歡你。
我們一齊哄笑了:“呀,沒想到,當年那么老實的你,也愛過鄭如萍呀。
”笑過后,我們長久地沉默下來。
“其實,當年我們都不懂鄭如萍,她的青春,很寂寞。
”一個同學突然說。
我們抬頭看天,天空仿佛還是當年的樣子,碧藍碧藍的,陽光一瀉千里。
但到底不同了,我們的眉梢間,已爬上歲月的皺紋。
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有多少的青春,就這樣,悄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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