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紫藤蘿瀑布》宗璞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從未見過開得這樣盛的藤蘿,只見一片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只是深深淺淺的紫,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
紫色的大條幅上,泛著點點銀光,就像迸濺的水花。
仔細看時,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最淺淡的部分和在和陽光互相挑逗。
這里春紅已謝,沒有賞花的人群,也沒有蜂圍蝶陣,有的就是這一樹閃光的、盛開的藤蘿。
花朵兒一串挨著一串,一朵接著一朵,彼此推著擠著,好不活潑熱鬧!
“我在開花!”它們在笑。
“我在開花!”它們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開,下面的待放。
顏色便上淺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來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
每一朵盛開的花像是一個張滿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帶著尖底的艙。
船艙鼓鼓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
那里裝的是什么仙露瓊漿?我湊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沒有摘。
我沒有摘花的習慣。
我只是佇立凝望,覺得這一條紫藤蘿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緩緩流過。
流著流著,它帶走了這些時 直壓在我心上的焦慮和痛楚,那是關于生死謎、手足情的。
我沉浸在這繁密的花朵的光輝中,別的一切暫時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
這里除了光彩,還有淡淡的芳香,香氣似乎也是淺紫色的,夢幻一般輕輕地籠罩著我。
忽然記起十多年前家門外也曾有過一大株紫藤蘿,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從來都是稀落的,東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掛在樹梢,好像在察顏觀色,試探什么。
后來索性連那稀零的花串也沒有了。
園中別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種了果樹。
那時的說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關系。
我曾遺憾地想:這里再看不見藤蘿花了。
過了這么多年,藤蘿又開花了,而且開得這樣盛,這樣密,紫色的瀑布計劃遮住了粗壯的盤虬臥龍般的枝干,不斷地流著,流著,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
我撫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艙,那里滿裝生命的美酒釀,它張滿了帆,在這閃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
它是萬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個一朵,組成了萬花燦爛的流動的瀑布。
在這淺紫色的光輝和淺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覺加快了腳步。
2《可以預約的雪》林清玄
東部的朋友來約我到陽明山往金山的陽金公路看秋天的芒花,說是在他生命的印象中,春天東部山谷的野百合與秋季陽金公路的菅芒花,是臺灣最美麗的風景。
如今,東部山谷的野百合,因為山地的開發與環境的破壞已經不可再得,只剩下北臺灣的菅芒花是惟一可以預約的美景。
他說:\'就像住在北國的人預約雪景一樣,秋天的菅芒花是可以預約的雪呀!\'我答應了朋友的邀約,想到兩年前我們也曾經在涼風初起的秋天,與一些朋友到陽明山看芒花。
經過了兩年,芒花有如預約,又與我們來人間會面,可是同看芒花的人,因為因緣的變遷離散,早就面目全非了。
一個朋友遠離鄉土,去到下雪的國度安居。
一個朋友患了幻聽,經常在耳邊聽到幼年的駝鈴。
一個朋友竟被稀有的百步蛇咬到,在鬼門關來回走了三趟。
約我看芒花的朋友結束了二十年的婚姻,重過單身漢無拘無束的生活。
我呢!最慈愛的媽媽病故,經歷了離婚再婚,又在45歲有了第二個孩子。
才短短的兩年,如果我們轉頭一看,回顧四周,兩年是足以讓所有的人都天旋地轉的時間了,即使過著最平凡安穩生活的人,也不可能兩年里都沒有因緣的離散呀!即使是最無感冷漠的心,也不可能在兩年里沒有哭笑和波濤呀!在我們的生命里,到底變是正常的,或者不變是正常的?那圍繞在窗前的溪水,是每一個剎那都在變化的,即使看起來不動的青山,也是隨著季節在流變的。
我們在心靈深處明知道生命不可能不變,可是在生活中又習慣于安逸不變,這就造成了人生的困局。
我們誰不是在少年時代就渴望這樣的人生:愛情圓滿,維持恒久。
事業成功,平步青云。
父母康健,天倫永在。
妻賢子孝,家庭和樂。
兄弟朋友,義薄云天……這是對于生命\'常\'的向往,但是在歲月的拖磨,我們逐漸地看見隱藏在\'常\'的面具中,那閃爍不定的\'變\'的眼睛。
我們仿佛縱身于大浪,雖然緊緊抱住生命的浮木,卻一點也沒有能力抵擋巨浪,隨風波浮沉,也才逐漸了解到因緣的不可思議,生命的大部分都是不可預約的。
我們可以預約明年秋天山上的菅芒花開,但我們怎能預約菅芒花開時,我們的人生有什么變化呢?我們也許可以預約得更遠,例如來生的會面,但我們如何確知,在三生石上的,真是前世相約的精魂呢?在我們的生命旅途,都曾有過開同學會的經驗,也曾有過與十年二十年不見的朋友不期而遇的經驗,當我們在兩相凝望之時常會大為震驚,那是因為變化之大往往超過我們的預期。
我每次在開同學會或與舊友重逢之后,心總會陷入一種可畏懼的茫然,我畏懼于生之流變巨大,也茫然于人之渺小無奈。
思緒隨著茫然跌落,想著:如果能回到三十年前多好,生命沒有考驗,情愛沒有風波,生活沒有苦難,婚姻沒有折磨,只有歡笑、狂歌、顧盼、舞踴。
可是我也隨之轉念,真能回到三十年前,又走過三十年,不也是一樣的變化,一樣的苦難嗎?除非我們讓時空停格,歲月定影,然而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深深去認識生命里的\'常\'與\'變\',并因而生起憫恕之心,對生命的恒常有祝福之念,對生命的變化有寬容之心。
進而對自身因緣的變化不悔不憂,對別人因素的變化無怨無憂,這才是我們人生的課題吧!當然,因緣的\'常\'不見得是好的,因緣的\'變\'也不全是壞的,春日溫暖的風使野百合綻放,秋天蕭颯的風使菅芒花展顏,同是時空流變中美麗的定影、動人的停格,只看站在山頭的人能不能全心投入,懂不懂得欣賞了。
在歲月,我們走過了許多春夏秋冬;在人生,我們走過了許多冷暖炎涼,我總相信,在更深更廣處,我們一定要維持著美好的心、欣賞的心,就像是春天想到百合、秋天想到芒花,永遠保持著預約的希望。
尚未看到芒花的此時,想到車子在米色蒼茫的山徑蜿蜒而上,芒花與從前的記憶美麗相疊,我的心也隨著山路而蜿蜒了。
3、《海燕》鄭振鐸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俐,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只小燕子。
當春間二三月,輕(si)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雨無因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熳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
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
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細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于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卿的一聲,已由這里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
同幾只卻雋逸的在粼粼如(hu)紋的湖面橫掠著,小燕于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蕩漾了開去。
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的憩息于纖細的電線上,——嫩藍的春天,幾支木桿,幾痕細線連于桿與桿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
第一年,小燕子來往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么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沈醉著,曾使幾多的農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于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里!離國是幾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馳于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的那一對,兩對么?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所見的那一對,兩對么?
見了它們,游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愁么?
海水是膠潔無比的蔚藍色,海波是平穩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只吹起了絕細絕細的千萬個翻翻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于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爛燦的水面顯得溫秀可喜。
我沒有見過那末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只有幾片薄紗似的輕云,平貼于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絕輕的白紗巾。
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沈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現了。
它們仍是雋逸的從容的在海面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面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
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么?不會遇著暴風疾雨么?我們真替它們擔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的憩著了。
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只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閑,又舒適。
海是它們那么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面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劃起的長痕。
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著,浮憩著。
它們果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么?
啊,鄉愁呀,如輕煙似的鄉愁呀!
4、《珍珠鳥》鄭振鐸
真好!朋友送我一對珍珠鳥。
放在一個簡易的竹條編成的籠子里,籠內還有一卷干草,那是小鳥舒適又溫暖的巢。
有人說,這是一種怕人的鳥。
我把它掛在窗前,那兒還有一盆異常茂盛的法國吊蘭。
我便用吊蘭長長的、串生著小綠葉的垂蔓蒙蓋在鳥籠上,它們就像躲進深幽的叢林一樣安全;從中傳出的笛兒般又細又亮的叫聲,也就格外輕松自在了。
陽光從窗外射入,透過這里,吊蘭那些無數指甲狀的小葉,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駁駁,生意蔥蘢。
小鳥的影子就在這中間隱約閃動,看不完整,有時連籠子也看不出,卻見它們可愛的鮮紅小嘴從綠葉中伸出來。
我很少扒開葉蔓瞧它們,它們便漸漸敢伸出小腦袋瞅瞅我。
我們就這樣一點點熟悉了。
3個月后,那一團愈發繁茂的綠蔓里邊,發出一種尖細又嬌嫩的鳴叫。
我猜到,是它們,有了雛兒。
我呢?決不掀開葉片往里看,連添食加水時也不睜大好奇的眼去驚動它們。
過不多久,忽然有一個小腦袋從葉間探出來。
更小喲,雛兒!正是這個小家伙!
它小,就能輕易地由疏格的籠子鉆出身。
瞧,多么像它的母親;紅嘴紅腳,灰藍色的毛,只是后背還沒有生出珍珠似的圓圓的白點;它好肥,整個身子好像一個蓬松的球兒。
起先,這小家伙只在籠子四周活動,隨后就在屋里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柜頂上,一會兒神氣十足地站在書架上,啄著書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會兒把燈繩撞的來回搖動,跟著跳到畫框上去了。
只要大鳥在籠里生氣兒地叫一聲,它立即飛回籠里去。
我不管它。
這樣久了,打開窗子,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會兒,決不飛出去。
漸漸它膽子大了,就落在我書桌上。
它先是離我較遠,見我不去傷害它,便一點點挨近,然后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頭來喝茶,再偏過臉瞧瞧我的反應。
我只是微微一笑,依舊寫東西,它就放開膽子跑到稿紙上,繞著我的筆尖蹦來蹦去;跳動的小紅爪子在紙上發出嚓嚓響。
我不動聲色的寫,默默享受著這小家伙親近的情意。
這樣,它完全放心了。
索性用那涂了蠟似的、角質的小紅嘴,“嗒嗒”啄著我顫動的筆尖。
我用手撫一撫它細膩的絨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兩下我的手指。
白天,它這樣淘氣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喚聲中,飛向籠子,扭動滾圓的身子,擠開那些綠葉鉆進去。
有一天,我伏案寫作時,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
我手中的筆不覺停了,生怕驚跑它。
呆一會兒,扭頭看,這小家伙竟扒在我的肩頭睡著了,銀灰色的眼瞼蓋住眸子,小紅腳剛好給胸脯上長長的絨毛蓋住。
我輕輕抬一抬肩,它沒醒,睡得好熟!還呷呷嘴,難道在做夢?
我筆尖一動,流瀉下一時的感受:
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 。
5、《江南的冬景》郁達夫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的滋味。
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里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蘿卜、鴨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后,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于脫盡。
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
到得灰云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經營屋外的生涯;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嗎?
我生長在江南,兒時所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季節。
但對于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里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后,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
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并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
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
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
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末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
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造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不多。
譬如說世紀初的那位鄉土詩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 1834—1918)吧,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
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
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
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的一首絕句吧?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
“寒沙海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景況。
“前樹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
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作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支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地過一個冬,到了陰歷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氣推算起來,大約大冷的日子,將在1936年的2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
像這樣的冬天,鄉下人叫作旱冬,對于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
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邊散散步吧!
6、《大明湖之春》老舍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地刮了走。
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干二凈,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
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破了!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出一幅美景來。
事實上,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
“地”外留著幾條溝,游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
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
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
艇行溝內,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
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
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么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
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
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
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原來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
這個,也許一時作不到。
不過,即使作不到這一步,就現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
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
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系,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
水,可太難找了。
濟南城內據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
泉,池,河,湖,四者具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
它是北方惟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
設若我們游湖時,只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
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可是很名貴呀。
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道那里的龍井茶、藕粉與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
不論怎么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多少總帶著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①〔(gūtū)〕骨朵兒。
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
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
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
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里大概有點意思,對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
濟南的四季,惟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
這時候,請到城墻上走走,俯視秋湖。
敗柳殘荷,水平如鏡;惟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
“莊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著明。
不僅是湖寬水凈,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
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
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
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墻上畫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
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