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來,叫我跟她去采桃花,她說那是她家的桃花,我就跟她去了。
那一年,我七歲。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三月的陽光,在我們走過時,一攤攤皆化成了水。
融融暖暖,濺濺有聲。
桃花林終于到了,小女孩仰起頭來,晴空下,桃枝交柯,紛紛擾擾,桃花菲薄迷離,因為人小,顯得桃花高大飽滿,蔽日遮天。
那天黃昏回到家里,交給媽媽一整抱的桃花。
母親只是奇怪,為什么脫下毛衣竟抖出一捧花來?
“怪事?你是怎么采花的,怎么采花采到衣服里去了?”
那桃花林在柳州城,那城后來對我而言竟不再是一個地理位置,而是一種無限依柔的感覺。
記憶中滿城都是山,山上有樹。
人和樹常在霧里浮著,至于浮橋則搭在水上,柚子花香得無處不在,柚子熟時大大的一個個堆在路邊,那么圓,那么大,世上再難找到那么壯碩喜氣的果子。
然后,柳州就消失了,消失了四十年。
桃花因而成為我最脆薄、不堪一觸的記憶,連母親當年的嘮叨和責罵,我后來想想都覺甜美。
因為幫我牢牢記住了桃花瓣柔柔膩膩的擦觸的感覺,衣領里能抖出一捧花瓣的記憶,真是豪奢侈。
中國人如果有一個理想國,它的位置便必然在溪水最清處,桃花最熾處。
它的名字必然叫做“桃花源”。
因為回不去,桃花林于我便愈來愈成為一個似真似幻的夢境,我和它之間有些糾纏不清的東西,那是我第一次被植物的美所刺激,也是我第一次眷眷然了解了人世有令人舍不得、放不下的東西。
聽說有一位老兵,十歲左右就在故鄉訂了親。
以后出來當兵、打仗、退伍、結婚、生子,今年回老家去,不知為什么,很想看看從來沒見過面的未婚妻,不意遭家人攔住了,他恨道:
“不甘心啊!我只想看看她是個什么樣子啊!”
“有什么好看的,又老又丑又一堆兒孫。
”他的大哥罵道。
而我比那老兵幸運,我所眷眷不能忘情的是桃花,桃花不會又老又丑,而且不一定要到柳州去尋找。
柳州那山城太好,前人說“死在柳州”,原是指柳州有好樹堪做好棺木,但對我而言,一度活在柳州也是幸福的,那樣的好山好水好花好樹的地方。
但不去柳州也罷,留一點悵惘在遠方也好,但桃花林卻非回去一趟不可。
我知道我欠桃花一段情緣,我必須再去看一次盛放到極致的桃花,我必須把七歲那年兩廂照面之下,沒有看清楚、講清楚的情節再重復一次。
有許多感謝,有許多思憶,都必須我自己與桃花當面說明。
我確知在這個世界上,桃花這種花無論浪跡到天涯海角總是美麗的,但重逢的時候,我能否無愧故友?我是否仍有小女孩的豐頰黑睛,與桃花灼灼相對?
今天春天,聽友人說太魯閣山里桃花開了,便一徑投奔而去。
峽谷極窄,剛能容人,一路上臺灣櫸獨排眾議,不肯跟樟樹、桑樹以及莢迷同綠,它的顏色介乎煙紅與肉紅之間,時不時地冒出一兩棵來,山路驚險繁奧,每轉一個彎,就把自己的風景徹底否定一次。
不可思議的一條路!峽谷中的立霧溪奔竄如白練,新栽的綠葉是翠綾,油菜花則黃如絲絹,好一條華麗的“絲路”。
帶路的人說桃花分六個臺地,一臺一臺,層層涌動,我想該給它取名叫“六如”,《金剛經》中論世上萬物,謂“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
這六層桃花美到極致,也只能如此看待。
我們終于停下來。
面對四百多株桃花,我獨自走開,倚石靜坐。
奇怪的是一點也不激狂,行過如此長長的四十年,行過窄仄剛可通人的峽谷,我在山坳里與桃花重逢,在別人一片探親潮中,我的親人是桃花,我來此與它一敘舊情。
花色極淡,是試探地不想讓人發現的胭脂。
樹干虬結,似乎花色太柔太浮,所以刻意用極穩重的青黑托住。
一棵樹上仿佛那樹干是古典主義,花卻是浪漫主義。
神話中的桃花是夸父的手杖化成的,想來夸父逐日渴死的時候,手杖也正是這枯竭干皺的顏色吧?奇怪的是,在這肅穆莊凝如鐵一般的意志上何竟開出那撲簌簌的如淚如歌的顏色來?那顏色是長虹之照水,是驚鴻之乍掠,那顏色是我貯存心頭半生的一點秘密,是天地大化、潔手清心之余,為最鐘愛的孩子,刻意釀下的一壇酒的酒色。
我安靜地與顏色相對,只覺滿心“合當如是”的坦然。
失去的歲月此刻好像忽然接上了,我仍是當年桃花林中的小女孩。
只是以前必須仰視的,現在可以平視了。
我斜靠在大青石上,望著桃花的江海,望著營營的蜂蝶,望著烏頭翁和大卷尾撲翅有聲的節奏,只覺得是什么好心的神仙把天地和歲月的好去攝了來,放在這小小的峽谷中了。
天地澄藍無物,山徑寂寥無為,陽光和好風都溫柔千種。
我有一筆一紙和一卷詩在手,但紙筆沉落,詩則如小魚,自己倏忽游走消失,我于是垂首睡著了。
四野桃花,委婉聯袂圈出一片凈土,并且守我入夢——這正是我要的,找一個幽隱深邃的桃花林子,靠一塊渾然天成、仿佛仙枕的大石頭,然后借一夢幽幽把前緣舊事一一續上。
晉人王獻之曾在桃花津渡上送他所愛的女子桃葉,并作《桃葉歌》。
其實,桃花季節,每一朵乍開的桃花都等于一處水光瀲滟的桃花渡口,把凡人渡向不可知的前路。
真的很好,四十年后,隔著海,重新找到桃花渡口,清楚地感覺被天地和歲月愛寵的身份。
生命此刻又可以從這里撐篙出發,沿著春天的津渡而上,清溪瀉玉,桃花放焰,追日的神話四伏欲出。
在一片墜落的花瓣將我驚醒之前,生命還有那么多那么豐富的情節可以一一來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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