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作家的凌叔華,其創作整整占據了她的一生。
她的作品除了短篇小說集《花之寺》、《女人》、《小哥兒倆》及散文集《愛山廬夢影》(1960年,新加坡星洲世界書局有限公司)外,還有短篇小說自選集《凌叔華選集》(1960年,星洲世界書局有限公司)和香港文學研究社出版的《凌叔華選集》(梅子編,1979年)、《凌叔華小說集》(一、二;1984年,臺北洪范書店)、《凌叔華小說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凌叔華散文選集》(1986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十二篇獨幕劇、英文著作《古歌集》(由傅光明譯成中文,又名《古韻》,1994年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及一些零篇散文。
其后的《小哥兒倆》、《花之寺》、《瘋了的詩人》、《倪云林》等小說,禮贊童心,吟詠自然風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詩、畫藝術于小說之中,具備傳統寫意畫的神韻。
由于凌叔華長于表現女性,善于心理寫實--細膩的心理刻畫,所以沈從文、蘇雪林等作家把她比作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
曼殊斐爾是以細膩的筆法描寫心理而聞名于世的。
徐志摩評論說:曼殊斐爾是個心理的寫實派,她不僅寫實,她簡直是寫真!隨你怎樣奧妙的、細微的、曲折的,有時刻薄的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來表現;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個個的字,是人的心靈變化真實,一點也錯不了。
法國一個畫家叫迨迦(Degas)能捉住電光下舞女銀色的衣裳急旋時的色彩與情調,曼殊斐爾也能分析出電光似急射飛跳的神經作用;她的藝術(仿佛高爾斯華綏說的)是在時間與空間的縫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鏡子反映,不是用筆白描,更不是從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兩個不容情的指頭,到人的腦筋里去生生捉住形成不露的思想影子,逼住他們現原形!蘇雪林則借用徐志摩的這段話來評論凌叔華:可以說凌叔華的作品對于心理的描寫也差不多有這樣妙處。
在《新月》月刊創刊號上,徐志摩有一段關于凌叔華的作品的精采議論。
他這樣說:《花之寺》是一部成品有格的小說,不是虛偽情感的泛濫,也不是草率嘗試的作品,它有權利要我們悉心的體會……作者是有幽默的,最恬靜最耐尋味的幽默,一種七弦琴的馀韻,一種素蘭在黃昏人靜時微透的清芬。
這就是凌叔華小說的品與格及它哲學的尊嚴、藝術的奧妙。
凌叔華生活在上層社會,她的天地比較狹窄。
但她以自己的藝術才華和細心的觀察與思考,真實而又藝術地表現了中產階級的生活和家庭瑣事--太太、小姐、官僚,以及女學生,以及老爺少爺之間,也兼寫到不長進的墮落的青年。
這種生活,談情說愛、吃喝玩樂,安逸和無聊占了一些篇幅,但它是現實中的一種生活。
在對這些人物和生活的描寫中,作者也有自己的揭露、諷刺和鞭撻。
誠如阿英所說:她應用繪畫上素描的方法,來表現以上的兩種人物,風格樸素,筆致秀逸。
她的態度,當然是對這種種的生活表示不滿,她表現了她們的丑態和不堪的內里,以及她們的枯燥的靈魂。
她是站在進步的資產階級的知識份子的立場上,在表現資產階級的女性,對她們表示了不滿。
又說:說到描寫方面,是有幾點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宗法社會思想下的資產階級的女性生活,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病態,以及資產階級的女性被舊禮教所損害的**的渴求,和資產階級青年的墮落。
她的描寫在這幾方面是擅長的,而且是有了相當的成就。
《酒后》內容簡介
《酒后》是她第一篇具有影響力的小說,可以說是她的代表作之一。
它寫一位少婦,在丈夫的朋友吃醉酒之后,產生了想去吻他的強烈愿望,要求丈夫答應她,只要一秒鐘就可以了。
丈夫說:“夫妻的愛和朋友的愛是不同的呀!”但最后還是允許她去吻醉中的朋友。
當她走到這位朋友身邊時,她卻失卻了勇氣。
這篇小說,當然不能說它有多么重大的社會意義,但它的技巧的熟練,心理描寫之細膩,堪稱是凌叔華藝術風格的代表。
其中語言之精美也令人折服。
如“這腮上的酒暈,什么花比得上這可愛的顏色呢?——桃花?我嫌他太俗。
牡丹,太艷。
菊花?太冷。
梅花?太瘦。
都比不上。
……不用說別的!就拿這兩道眉來說罷,什么東西比得上呢?拿遠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彎;柳葉,太直;新月,太寒。
都不對。
眉的美真不亞于眼的美,為什么平時人總是說不到眉呢?” 凌叔華的小說確實很少有驚心動魄的事物,看不出什么磅礴于宇宙的氣勢,這幾乎與她的雅潔明暢的繪畫一樣。
她寫的都是身邊瑣事,甚至有的人物也說不上怎么典型,然而不少是有其自己較深的內涵的。
蘇雪林說:叔華女士文字淡雅幽麗秀韻天成,似乎與力量二字合拍不上,但她的文字仍然有力量,不過這力量是深蘊于內的,而且調子是平靜的。
還說她的作品是百分之百女性,它幽深、姻靜、溫婉、細致,富有女性溫柔的氣質。
這一點,我們從《繡枕》和《楊媽》等篇都可以看出。
對于自己的作品,凌叔華的認識是清醒的。
比如對那篇頗為人稱道的《花之寺》,在1980年1月給我的信里說:它有幼稚病。
我想所謂幼稚,她指的不是技巧和語言,而是內容。
她的兒童短篇小說都收在《小哥兒倆》一書中。
她在《自序》中說:書里的小人兒都是常在我心窩上的安琪兒,有兩三個可以說是我追憶兒時的寫意畫。
我有一個毛病,無論什么時候,說到幼年時代的事,覺得都很有意味,甚至記起自己穿木履走路時掉了幾回底子的平凡事,告訴朋友一遍又一遍都不嫌煩瑣。
懷念著童年的美夢,對于一切兒童的喜樂與悲哀,都感到興味與同情。
這幾篇作品的寫作,在自己是一種愉快。
這本書,可以說是獻給小讀者的禮物,《弟弟》和《小英》等篇是其中的佳作。
凌叔華的創作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喜的是,她一直沒有輟筆。
她手里的兩支筆--作家之筆和畫家之筆,伴她度過了一生的歲月,并把她那顆藝術匠心和構思,都獻給了中華民族的偉大藝術。
“……凌叔華的小說,卻發祥于這一種期刊《現代評論》的,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
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于也回復了她的故道了。
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黎錦明、川島、汪靜之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魯迅在三十年代為五四時期女作家凌叔華寫下的這幾句評語,言簡意賅,既指出了她的作品的內容,又指出了其作品的風格特點,還充分肯定了它的社會價值。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春風駘蕩,冰山融釋,一大批被珠埋的老作家又露真容、顯崢嶸。
凌叔華的《花之寺》、《愛山廬夢影》和《古韻》等佳作再度問世,獲得贊譽。
一般讀者認同的是作家的凌叔華,畫家的凌叔華卻鮮為人知。
蓋一是她文名太盛,二為她的畫作罕見,甭說真跡,連復制品都難覓。
凌叔華是大自然的崇拜者。
她的畫作題材大半是數千年來詩人心靈中蕩漾涵詠的自然,北京的胡同、倫敦郊外的風景、泰晤士河的霧嵐和蘇格蘭的湖光,都在她的筆端熠熠生姿。
更多則是春蘭、秋菊、秀竹、凌波仙子和蜜蜂、蜻蜓之類的花卉和小生靈。
畫道之中,水墨為最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她的文、畫同風,一如其人,輕描淡寫,著色不多,而傳來的意味很雋永。
其簡約、淡雅,神韻欲仙。
1943年武漢大學校慶,凌叔華作《水仙》長卷志賀。
她的一位學生晚年憶及此畫,印象仍十分深刻,他說:凌老師的畫力求從淡雅上把捉氣韻,不設色,不蓊染,滿幅清麗的葉與花,脫盡塵俗,似乎是焚香清供的那一類。
再看這幅山水橫幅:秋水、蘆葦、古柳之間,一老翁拋絲,悠然獨釣秋色。
題語是:閑來靜坐學垂釣,秋水秋色入畫圖。
充滿文人情趣。
朱光潛先生稱贊她的畫是一個繼承元明諸大家的文人畫師,在向往古典規模法度中,流露出她所有的清逸風懷和細致的敏感。
齊白石在讀她《夜景》后作詩頌揚:開圖月是故園明,南舍傷離已五春。
畫里燈如紅豆子,風吹不滅總愁人。
一種清幽、感傷、婉約與纏綿浸淫尺素。
一生與畫有不解之緣
凌叔華研讀的是外文,但她一生與畫有不解之緣
她出生于丹青世家。
父親凌福彭曾與康有為同榜進士,并點翰林,授一品頂戴,官至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工于詞章書畫。
母親亦通文墨,愛讀詩書。
外祖父本系粵中畫壇高手,家藏書畫極豐。
其父與學界畫壇時彥過從甚密。
康有為、俞曲園、辜鴻銘、齊白石、陳寅恪等社會名流是她家的常客。
她的英語啟蒙先生是辜鴻銘。
凌叔華耳濡目染,幼時對繪畫便有興趣,常在家中粉墻上練筆。
家人即延聘慈禧宮廷女畫師繆素筠教習,后正式拜丹青名家王竹林、郝漱玉為師,還得齊白石的親傳。
她在這種強烈的藝術氛圍中薰陶、成長,俾使畫藝日進。
生平用功夫較多的藝術是畫
凌叔華自言生平用功夫較多的藝術是畫
二十年代,陳師曾、齊白石組織畫會,十分活躍。
只要有人折柬相邀,畫家們便召之即來,茶馀酒后,濡毫染紙,直抒胸臆后,盡興而去。
凌叔華在《回憶一個畫會及幾個老畫家》一文中,有具體生動的描述。
那個畫會是由她作東主辦的,陳師曾、姚茫父、王夢白、齊白石、陳半丁、金拱北等晤聚品茗、把盞后,凌叔華裁紙磨墨請眾人合作《九秋圖》。
姚范父題款:九秋圖,癸亥正月,半丁海棠,夢白菊,師曾秋葵,?泉松,白石雁來紅,養庵桂花,拱北牽牛紅蓼,姚茫父蘭草,集于香巖精舍,叔華索而得之,茫父記。
此畫被凌叔華視為藏畫中的精品。
撰寫此文時,我詢及凌叔華女公子陳小瀅此畫今何在,她痛心地說,失于戰亂。
所幸的是她家留有照片。
畫結識夫君陳西瀅
更有趣的是凌叔華緣畫結識夫君陳西瀅
那是1924年,凌叔華在燕京大學外文系就讀,行將畢業的五月,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華。
凌叔華在家中以中式茶點誠邀泰戈爾到家中作客,陪同者有二三十人之眾。
凌叔華晚年回憶說,那時年輕氣盛,目無尊長,當眾人面她問泰戈爾:今天是畫會,敢問你會畫嗎?有人警示她勿無禮,她也不在乎。
泰戈爾真的坐下來,在她備好的檀香木片上畫了一些與佛有關的佛像、蓮花,還連連鳴謝。
當時的名流徐志摩、丁西林、胡適、林徽因以及陳西瀅都在座。
也就是在這次茶話(畫)會上,她結識了陳西瀅。
不久,凌叔華在陳西瀅主編的《現代評論》上發表了她的成名作《酒后》,遂相戀并結秦晉,譜就了中國現代文壇以畫為媒的佳話。
1928年陳西瀅到武大當教授,后接任聞一多的文學院長之職,凌叔華作為眷屬同往寓雙佳樓。
此時,凌叔華與蘇雪林、袁昌英結為好友,三個人在文學創作上盛極一時,有珞珈三杰之譽。
蘇雪林本在法國學畫,與潘玉良同窗,袁昌英的女兒楊靜遠又拜凌叔華為干媽,因此三人友誼非同一般,一直延續后人。
凌叔華才貌雙全,氣質高雅,令世人歆羨,她的老學生作家吳魯芹說:和她同輩的女作家中,我見到過廬隱、陳衡哲、馮沅君、蘇雪林等人,我敢毫不客氣地說,陳師母凌叔華在她們之間是惟一的美人。
蘇雪林也說:叔華的眼睛很清澈,但她同人說話時,眼光常帶著一點'迷離',一點兒'恍惚',總在深思著什么,心不在焉似的,我頂愛她這個神氣,常戲說她是一個生活于夢幻的詩人。
抗戰歲月,武大內遷,當時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精神上也很苦悶,凌叔華便寄情丹青,以此忘掉操作的疲勞及物價高漲不已的恐懼。
蘇雪林在暮年回憶中說:叔華趁此大作其畫,在成都,在樂山,連開幾個畫展。
凌叔華為人的親和力極強,她與胡適、徐志摩等一批名士情誼頗厚,他們互送字畫,或詩文唱和。
某年,凌叔華為徐志摩設計一葉賀年卡,構思獨特:大海邊的沙灘上,一稚態可掬的孩子,一手捏著花插往沙地,一手持壺澆水。
題為《海灘上種花》,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后來,徐志摩在北師大附中講演,便以此名為講題。
凌叔華將繪畫當作事業來追求。
她一生舉辦過許多次畫展。
大學剛畢業,她的畫作便送往日本參加東京的畫展。
五十年代后,她在巴黎、倫敦、波士頓、新加坡等地舉辦過多次畫展。
她在巴黎的畫展,禮遇極高,被安排在規格最高的塞祿斯基博物館。
她將自己三十多件繪畫精品和珍藏的元明清文人畫一并展出,引起轟動,讓洋人一睹一條輕浮天際的流水襯著幾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著幾座茅亭水閣,幾塊苔鮮卷著的卵石露出一絲深綠的芭蕉,或是一灣謐靜清瀅的湖水旁邊幾株水仙在晚風中回舞的中國文人畫的風采。
巴黎《世界報》、《先鋒論壇報》撰文稱頌,電視臺也采訪。
令凌叔華興奮不已很過癮的是:與她畫展同日開幕的日本文人畫在小盧浮宮展出,報紙評論僅說日本的插花很美,對畫卻不置一辭。
還是后來五十年代她在波士頓辦的畫展時,莫洛亞為她的畫展題的序言才作出了較高評價。
凌叔華雖長居國外,但她熱愛中國的傳統文化,望九之年還想辦畫展。
她很想把自己收藏的東、西漢石拓畫,在美國展出,讓洋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中國人……
瘦馬戀秋草,征人思故鄉。
七十年代,她回大陸旅游,還背著畫夾到北京小胡同寫生。
她舍不下手中的筆。
1989年凌叔華終于回到她熱戀的故土,她是讓人抬著下飛機的。
1990年,她在病榻上度過了九十華誕。
臨終時,她已不能言語,想在紙上留點什么,結果是一堆橫橫豎豎的線條。
這是她的最后一片葉子。
有人說是字,也有人說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