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麥收 (趙曉聲)
青蛙的叫聲終于在村外的河邊響起來了,特別是有月光的夜晚,那聲音聽起來格外迫近,格外明亮,仿佛就在門外的巷子口,甚至是院子里的石榴樹下。
這時,奶奶就十分興奮,說,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
盼著吧,快啦!
奶奶說的,是我們這里的諺語,她差不多每年都要說一遍。
其實,那時候剛過清明,麥子也剛剛抽穗,距實際麥收還遠得很,但這并不妨礙人們的憧憬。
麥子可勁兒躥個兒,這時候,關鍵是要澆到水。
小滿一過,麥子漸漸由青變黃,麥粒兒也漸漸飽滿、硬實。
我們這里還有一個諺語:芒種見麥茬。
在與熱風的纏綿繾倦中,隨著芒種節氣的來臨,麥子終于熟了。
這時候,站在村口,便能聞到田野飄來的馥郁的麥香,仔細咂摸,仿佛品嘗到饅頭的馨香,疙瘩湯的甜美。
村人摩拳擦掌,喜笑顏開,一場麥收戰爭開始啦!
我們那里是山區,即使現在平原早已用收割機收麥了,我老家的鄉親還是用最原始的辦法,用鐮割,用扁擔挑,在場院打場,最后把晾曬得放嘴里一咬嘎嘣響的麥子扛回家倒進糧甕,才給麥收畫個句號。
在麥收前得把各種家什準備好,主要是捆麥子的繩子和鐮刀,不趁手要到集上買新的,過麥是不能湊合的。
在收割前還有一項重要工程——軋場,場院不平整瓷實,就沒法打場。
我爺爺是軋場的好手,每年這一活計非他莫屬。
先給場院潑灑上水,水要洇透,否則軋不瓷實,會起皺皮。
稍作晾曬,再撒上麥秸。
然后就套上牛,拉上閑置了一年的碌碡,在場院轉起圈子。
碌碡吱吱呀呀唱著古老的歌謠。
這是我爺爺一年最高興的時候,他一手扽著韁繩,一手拿一根樹枝,時而吆喝一聲,聲音中充滿自豪和期待。
天空高遠,如一汪碧水,映照出野外一片一片黃橙橙的麥田。
樹上的布谷鳥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叫,仿佛是替那些麥子催促人們快些開鐮,它們已經等不及了。
麥收是一場全民戰爭,那些正施工的人家停了工,在外面上班的也請假回來了,就連我們這些小學生都放了農忙假。
每一塊田里都晃動著一些脊背。
鐮刀一閃,一綹麥子應聲倒下,不一會兒,麥田里就出現一個個麥鋪子,似一隊隊士兵。
割完了一塊麥田,就把那些麥鋪子打顛倒壘在一起,用繩子捆了,男人們插上扁擔,肩上一挑,兩個賣捆子像兩座小山顫悠悠的,一路挑到場院。
那些麥子都是男人們用肩膀挑回來的,縱然用了墊肩,收罷麥子雙肩還是紅腫了,甚至出現潰爛。
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在地里撿拾麥穗。
身后背一個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荊條簍,或拎一個竹籃子,撿了麥穗就整齊地碼在里面,最后倒在場院的麥子堆上。
如果說割麥是一首大曲,那么我們這些小孩子的活計就是尾音,因為它的存在而使整個麥收平添上意味深長的一筆。
麥子全部收進了場院,下一道工序就該打場了,且慢,為了提高效率,在軋麥子之前還需鍘麥子,將每一鋪麥子在地上蹾整齊了,使麥穗齊刷刷的,然后把麥鋪子入進鍘刀,隨著鍘刀猛地壓下,“噌”地一聲,麥穗和麥稈一分為二。
這樣一來,就只需用碌碡軋那些麥穗了,省工省力,場打得好。
揚場也是個技術活兒,要等風向,還要邊揚邊用掃帚打掃,這樣才能將麥粒和麥糠、麥穰分得開。
麥季最怕下雨了,所以不管割麥還是打場,都得爭分奪秒。
要是天公不作美,忽然來一場大雨,一年的收成就泡湯了。
鄉間有一句話叫“虎口奪糧”,實不為過。
打完場,看著堆在地上的金黃麥粒,那份喜悅和滿足,是拿什么也換不來的。
已有多少年沒有參加家鄉的麥收了呀,但每到麥季,就會想起兒時那一幕幕有關麥收的情景,心里涌上柔軟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