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在波濤下微笑》
畢淑敏
心在水中。
水是什么呢?水就是關系。
關系是什么呢?關系就是我們和萬物之間密不可分的羈絆。
它們如絲如縷百轉千回,環繞著我們,滋潤著我們,營養著我們,推動著我們。
同時也制約著我們,捆綁著我們,束縛著我們,纏擾著我們。
水太少了,心靈就會成為酷日下的撒哈拉。
水太多了,堤壩潰塌,如同2005夏的新奧爾良,心也會淹得兩眼翻白。
人生所有的問題,都是關系的問題。
在所有的關系之中,你和你自己的關系最為重要。
它是關系的總臍帶。
如果你處理不好和自我的關系,你的一生就不得安寧和幸福。
你可以成功,但沒有快樂。
你可以有家庭,但缺乏溫暖。
你可以有孩子,但他難以交流。
你可以姹紫嫣紅賓朋滿座,但卻不曾有高山流水患難之交。
你會大聲地埋怨這個世界,殊不知癥結就在你自己身上。
你愛自己嗎?如果你不愛自己,你怎么有能力去愛他人?愛自己是最簡單也是最復雜的事情。
它不需要任何成本,卻需要一顆無畏的靈魂。
我們每個人都是不完滿的,愛一個不完滿的自己是勇敢者的行為。
處理好了和自己的關系,你才有精力和智慧去研究你的人際關系,去和大自然和諧相處。
如果你被自己搞得焦頭爛額,就像一個五內俱空的病人,哪里還有多余的熱血去濡養他人!
在水中自由地遨游,閑暇的時候掙脫一切羈絆,到岸上享受晨風拂面,然后,一個華麗的俯沖,重新潛入關系之水,做一條魚在波濤下微笑。
《柳》
張曉風
所有的樹都是用“點”畫成的,只有柳,是用“線”畫成的。
別的樹總有花、或者果實,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結繩記事。
別的樹適于插花或裝飾,只有柳,適于霸陵的折柳送別。
柳差不多已經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經老朽了,柳什么實用價值都沒有——除了美。
柳樹不是匠人的樹,它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
柳是愈來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會神經緊張地屏息凝視——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柳。
我怕我有一天讀到白居易的“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或是韋莊的“晴煙漠漠柳毿毿”竟必須去翻字典。
柳樹從來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
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沒有用的。
怎么的注釋才使我們了解蘇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著春風,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
柳絲條子慣于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云影和月光。
它常常巧妙地逮著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條上暗藏著無數叫作“青眼”的葉蕾,那些眼隨興一張,便噴出幾脈綠葉,不幾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
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我卻總懷疑柳樹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樹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純凈的碧綠呢?
《戲》
林清玄
帶孩子看京戲,才看了一個起頭,孩子就以無限詫異的神情問我:"爸爸,這些人為什么要化妝成為布袋戲的人,演布袋戲呢?"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半天只好說:"不是的,是布袋戲做成人的樣子在演人的故事呢!"
孩子立即追問:"人自己演的故事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用布袋戲演呢?"
我說:"人演和布袋演的趣味不一樣!"
孩子說:"什么是趣味?"
我沒有再回答,怕事情變得太復雜,影響到別人看戲的興致。
但是后來我想,在孩子清純直接的心靈里面,所有化了濃重油彩,穿了閃亮華服,講話唱歌聲不似常人的都是戲,電視劇、京戲、歌仔戲、布袋戲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同,連電影也是一樣,有一次看電影,他就這樣問:"為什么十幾個壞人拿機關槍打不到那個好人,而好人每次開槍都打死一個壞人呢?"
反正都是戲,其實也不必太計較。
但是有時我們看戲,特別能感受到:"戲比人生更真實",那是由于我們在真實的人生里面,遇到的常是虛假地對待。
甚至,有時,我們也虛假地對待了自己。
我們哭著來到這個世界,扮演了種種不同的角色,演出種種虛假的劇本,最后又哭著離開這世界。
《時間》
張曉風
一鍋米飯,放到第二天,水氣就會干了一些。
放到第三天,味道恐怕就有問題。
第四天,我們幾乎可以發現,它已經變壞了。
再放下去,眼看就要發霉了。
是什么原因,使那鍋米飯變餿變壞?是時間。
可是,在浙江紹興,年輕的父母生下女兒,他們就在地窖里,埋下一壇壇米做的酒。
十七八年以后,女兒長大了,這些酒就成為嫁女兒婚禮上的佳釀。
它有一個美麗而惹人遐思的名字,叫女兒紅。
是什么使那些平凡的米,變成芬芳甘醇的酒?也是時間。
到底,時間是善良的,還是邪惡的魔術師呢?不是,時間只是一種簡單的乘法,另把原來的數值倍增而已。
開始變壞的米飯,每一天都不斷變得更腐臭。
而開始變醇的美酒,每一分鐘,都在繼續增加它的芬芳。
在人世間,我們也曾看到過天真的少年一旦開始墮落,便不免愈陷愈深,終于變得滿臉風塵,面目可憎。
但是相反的,時間卻把溫和的笑痕,體諒的眼神,成熟的風采,智慧的神韻添加在那些追尋善良的人身上。
同樣是煮熟的米,壞飯與美酒的差別在哪里呢?就在那一點點酒曲。
同樣是父母所生的,誰墮落如禽獸,而誰又能提升成完美的人呢?是內心深處,緊緊環抱不放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時間將怎樣對待你我呢?這就要看我們自己是以什么態度來期許我們自己了。
《歌聲》
朱自清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里“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松的感覺。
新鮮的微風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
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了那細雨,正如涂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著只覺越發滑膩可愛了。
細雨如牛毛,揚州稱為“毛雨”。
這是在花園里。
群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
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了。
在那被洗去的浮艷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
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有都帶了黯淡的顏色。
——是愁著芳春的銷歇么?是感著芳春的困倦么?
大約也因那蒙蒙的雨,園里沒了秾郁的香氣。
涓涓的東風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
園外田畝和沼澤里,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
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聽著;也用心唱著。
我終于被一種健康的麻痹襲取了。
于是為歌所有。
此后只由歌獨自唱著,聽著;世界上便只有歌聲了。
《賊光消失的時候》
林清玄
朋友得知意大利鄉間有一古堡,正在出售堡內的燈具,特別請意大利的朋友去標購,把已有百年歷史的古董水晶燈全數買下,總共有三百多盞,運回臺北。
使我驚奇的是,通常在一個空間,只要有兩盞主燈,有的會互斥,有的會互相消減光芒,這些老水晶燈卻不然,幾十盞在一起,互相照亮、互相襯托。
朋友說:“那是因為,這些水晶燈的賊光消失了。
當賊光消失的時候,寶光就會生起。
什么是賊光呢?賊光就是會互斥互搶的光,是不知收斂的光,是不含蓄、不細膩、不溫柔、不隱藏的光。
”
我想,這就是古董的魅力吧!因為那種真寶之光,只有經過時間與空間的洗練,才會產生。
人也是這樣,年少的時候自以為才情縱橫,到了年歲漸長,才知道那只是賊光激射。
經過了歲月的磨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賊光才會收斂。
這世上比較可悲的是,賊光容易被看見,致使一般人認為賊光是有價值的,反而那些寶光涵容的人和事物,是很少被觀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