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歲月在蓮上寫詩----林清玄
那天路過臺南縣白河鎮,就像暑大里突然飲了一盅冰涼的蜜水,又涼又甜。
白河小鎮是一個讓人吃驚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蓮花種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閑逛,都會在轉折處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蓮花。
那些經過細心栽培的蓮花競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風好景里毫無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種欣悅的氣息。
我去的時候正好是蓮子收成的季節,種蓮的人家都忙碌起來了,大人小孩全到蓮困里去采蓮子,對于我們這些只看過蓮花美姿就嘆息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種蓮的人家是用怎么樣的辛苦在維護一池蓮,使它開花結實。
“夕陽斜,晚風飄,大家來唱采蓮謠。
紅花艷,白花嬌,撲面香風暑氣消。
你打槳,我撐篙,乃一聲過小橋。
船行快,歌聲高,采得蓮花樂陶陶。
”我們童年唱過的《采蓮謠》在白河好像一個夢境,因為種蓮人家采的不是觀賞的蓮花,而是用來維持一家生話的蓮子,蓮田里也沒有可以打槳撐篙的蓮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蓮田的爛泥里。
采蓮的時間是清晨太陽剛出來或者黃昏日頭要落山的時分,一個個采蓮人背起了竹簍,帶上了斗笠,涉入淺淺的泥巴里,把已經成熟的蓮蓬一朵朵摘下來,放在竹簍里。
采回來的蓮蓬先挖出里面的蓮子,蓮于外面有一層粗殼,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剝開,晶瑩潔白的蓮子就滾了一地。
蓮子剝好后,還要用細針把蓮子里的蓮心挑出來,這些靠的全是靈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懶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
空的蓮蓬可以賣給中藥鋪,還可以掛起來裝飾;潔白的蓮子可以煮蓮子湯,做許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蓮心則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鎮看蓮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覺得種蓮的人就像蓮子一樣,表面上蓮花是美的,蓮田的景觀是所有作物中最美麗的景觀,可是他們工作的辛勞和蓮心一樣,是苦的。
采蓮的季節在端午節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蓮子采收完畢,接下來就要挖土里的蓮藕了。
蓮田其實是一片污泥,采蓮的人要防備田里游來游去的吸血水蛙,蓮花的梗則長滿了刺。
我看到每一位采蓮人的褲子都被這些密刺劃得千瘡百孔,有時候還被刮出一條條血痕,可見得依靠美麗的蓮花生活也不是簡單的事。
小孩子把蓮葉卷成杯狀,捧著蓮子在蓮田埂上跑來跑去,才讓我感知,再辛苦的收獲也有快樂的一面。
蓮花其實就是荷花,在還沒有開花前叫“荷”,開花結果后就叫“蓮”。
我總覺得兩種名稱有不同的意義:荷花的感覺是天真純情,好像一個潔凈無瑕的少女,蓮花則是寶相莊嚴,仿佛是即將生產的少婦。
荷花是宜于觀賞的,是詩人和藝術家的朋友;蓮花帶了一點生活的辛酸,是種蓮人生活的依靠。
想起多年來我對蓮花的無知,只喜歡在遠遠的高處看蓮、想蓮;卻從來沒有走進真正的蓮花世界,看蓮田背后生活的悲歡,不禁感到愧疚。
誰知道一朵蓮蓬里的三十個蓮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誰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凍的蓮子湯是農民多久的辛勞?
我陪著一位種蓮的人在他的蓮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蓮田邊,娓娓向我訴說一朵蓮要如何下種,如何灌溉,如何長大,如何采收,如何避過風災,等待明年的收成時,覺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許是我們永遠難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蓮子,部有一套生命的大學問。
我站在蓮田上,看日光照射著蓮田,想起“留得殘荷聽雨聲”恐怕是蓮民難以享受的境界,因為荷殘的時候,他們又要下種了。
田中的蓮葉坐著結成一片,站著也疊成一片,在田里交纏不清。
我們用一些空虛清靈的詩歌來歌頌蓮葉何田田的美,永遠也不及種蓮的人用他們的歲月和血汗在蓮葉上寫詩吧!
離太陽最近的樹------畢淑敏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當兵。
這是世界的第三級,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
、不知是神靈的佑護還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褶皺里,有時會不可思議地生存著一片紅柳叢。
它們有著鐵一樣銹紅的技干,風羽般紛披的碎葉,偶爾會開出穗樣細密的花,對著高原的酷熱和缺氧微笑。
這高原的精靈,是離太陽最近的綠樹,百年才能長成小小的一蓬。
在藏區巡回醫療,我騎馬穿行于略帶蒼藍色調的紅柳叢中,竟以為它必與雪域永在。
一天, 司務長布置任務——全體打柴去!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來是驅車上百公里,把紅柳挖出來,當柴火燒。
我大驚,說紅柳挖了,高原上僅有的樹不就絕了嗎?司務長回答,你要吃飯,對不對?飯要燒熟,對不對?燒熟要用柴火,對不對?柴火就是紅柳,對不對?
我說,紅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
做飯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為什么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綠色!
司務長說,拉一車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兩車汽油。
焦灰炭運上來,一斤的價錢等于六斤白面。
紅柳是不要錢的,你算算這個賬吧!
挖紅柳的隊伍,帶著鐵锨、鎬頭和斧,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紅柳通常都是長在沙丘上的。
一座結實的沙丘頂上,昂然立著一株紅柳。
它的根像巨大的章魚的無數腳爪,纏附到沙丘逶迤的邊緣。
我很奇怪,紅柳為什么不找個背風的地方貓著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艱辛。
老兵說,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紅柳在沙丘上,是因為這了這紅柳,才固住了流沙。
隨著紅柳漸漸長大,流沙被固住的越來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
紅柳的根有多廣,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紅柳如同冰山。
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偉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紅柳的枝葉算不得好柴薪,真正頑強的是紅柳強大的根系,它們與沙子粘結得如同鋼筋混凝土。
一旦燃燒起來,持續而穩定地吐出熊熊的熱量,好像把千萬年來,從太陽那里索得的光芒,壓縮后爆裂也來。
金紅的火焰中,每一塊紅柳根,都彌久地維持著盤根錯節的形狀,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紅柳根從沙丘中掘出,蓄含著很可怕的工作量。
紅柳與土地生死相依,人們要先費幾天的時間,將大半個沙山掏凈。
這樣,紅柳就技椏遒勁地騰越在曠野之上,好似一副鏤空的恐龍骨架。
這里需請來最的氣力的男子漢,用利斧,將這活著的巨型根雕與大地最后的聯系一一斬斷。
整個紅柳叢就訇然倒下了。
一年年過去,易挖的紅柳絕跡了,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樹靈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來越長,最健碩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斷紅柳蒼老的手臂了。
于是人們想出了高技術的法子——用!
只需在紅柳根部,挖一條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藥放進去,人伏得遠遠的,將長長的藥捻點燃。
深遠的寂靜之后,只聽轟的一聲,再幽深的樹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們餐風宿露。
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紅柳的沙丘,好像眼球摘除術的傷員,依然大睜著空洞的眼瞼,怒向蒼穹。
全這觸目驚心的景象不會持續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煙消云散,好像此地從來不曾生存過什么千年古木,不曾堆聚過億萬顆沙礫。
聽最近到過阿里的人講,紅柳林早已掘凈燒光,連根須都煙消灰滅了。
有時深夜,我會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們的魂魄,如今棲息在何處云端?會想到那些曾經被固住的黃沙,是否已飄灑在世界各處?從屋子頂上揚起的塵沙,能常會飛得十分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