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每天都睡的很早,又起的很早。
生活里一下憑空多出好多早晨來。
薄云天,晨光照的一切都是灰亮的,屋瓦上居然有鴿子在走。
薄薄的光線,薄薄的云層,薄薄的車流,薄薄的悲喜莫辯的心思,薄薄的早晨。
法語里,與薄薄相對的是厚厚的,肥肥的,肥話就是葷話,黃色笑話,肥湯就是濃湯,肥肥的日子,就是閑暇寬裕,起坐舒緩的日子。
好象很久沒有讀書的欲望,很本義的讀,就是小聲的把它讀出來,《流動的盛宴》,我老是和他們說,我不喜歡海明威,除了這個人的首尾。
最早的,寫密執安北部的那些短篇,晚年的,回憶巴黎流離生涯的散文體回憶錄,《流動的盛宴》,前者明晰,緊實,自制,噴薄而明亮的才情,象初日,后者溫煦,緩和,回味悠長,象暖紅的落日。
想讀出來是因為它的好情緒,好技術的書太多,好情緒的卻實在太少。
這個好情緒,卻并不是成于肥肥的日子,雖然彼時海明威正年輕,大把的青春在手,一切都剛剛開始,一切都來得及,積而勃發的野心,由未來而透支的信心,再遭遇上二十年代的巴黎,“薔薇色的天空,濁綠色的水”,全世界的青春都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地方被催發。
然而我覺得不是,這本書的舒張,是來自一個功成名就,坐享盛名的老年人的安全感,和優渥生活帶來的自得,朝花夕拾,朝瓦夕不拾,足夠的安全感讓他松弛,可以寬柔的過濾掉早年日子里的霉斑,暗斑,不再去想冬天連取暖的柴火,保暖的內衣都買不起,只能把長袖運動衫一層又一層的貼身穿著的窘困,不再去想住在連洗澡間都沒有,一只橘子不帶進被窩過夜都得結凍的寒夜,不再去想住在最窮的街區,每層樓只有一個公廁,夏天運糞車的臭氣漫上來,孩子請不起保姆,只能讓一只大肥貓看著搖籃的困苦,這些,因著一個發光的老年,而被原諒,既而輕松的,毫無怨氣的笑談白葡萄酒的甘甜,多汁的礪肉,春天將來時森林里的芳香暖風。
然而他記得那種餓的感覺,在海明威早年的小說里,人物都骨架堅實,大塊頭,大脾氣,大食量,他們總是坐下來就想喝一杯,這種饑餓感,到現在我才明白,是寫書的那個人,他勃勃而不滿足的食欲,滲透到了他的書頁里。
這種餓,并不是吃頓大餐,再和心愛的人云雨一番,再在次日微熹的天光里,孜孜的寫上一上午,就可以去安慰的餓,不是,它不是身體之餓,它也不是性欲之餓,它其實是一種名利之餓,企圖心之餓,它是由受阻的失意,受挫的恨意,積聚而成的一個臟臟的小水洼,在這個水洼里,很多過路的人,都被映襯的變了色。
所以,當海明威隔著豪華飯店的玻璃窗,看著當時業已成名,崇拜者擁簇腳下,臉色煥發的喬伊斯,連海明威自己也在想,到底“我的餓,有多少是胃里的反應呢?“ 當時他遠未成名,不過是成千上萬在巴黎混日子的文青,沖著它戰后的低生活水準和老歐洲的文化底子,然而這么說也不對,他自律非常,每天不完成一定進程的工作,就內疚的無法吃午飯,或去看一場賽馬。
這個習慣,我記得一直延續到他盛名之后。
那是在另外一本傳記里看到的。
他早早就懂得愛惜并經營自己的天才,每天絕不寫到力竭,而是留一點靈感的水源,等著潛意識去滋養它。
他最大效率的經歷和觀察生活,卻不會為之所累,無論喝酒或交際,絕不能影響他的工作。
所以,他沒有象他的同時代人,菲茨杰拉爾德那樣,生就蝴蝶翅膀那樣的美妙圖案與飛行能力,卻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天才,早早被奢華的社交生涯磨損了翅膀上的花粉,最后連怎么飛翔,都不再記得。
他是個骨子里很自傲的人,也許世界觀嚴苛,很容易看出一個人的不潔處,在他的眼界里,幾乎沒有褒義狀態的人,即使被美酒,暖氣,文化名流的云集,成名的機會所吸引,他和當時的文化名人斯坦因交流甚歡,可是仔細想想看,他是一個何等懷才自信的人,可是他很懂得自抑,說的少,聽的多,從不談及自己,只是溫馴自甘的提供一雙大容量的耳朵,供自戀的斯坦因傾訴和泄憤,讓她把自己踩成一條展現自我的T字臺,一個自戀的人,在一個自抑的人面前,是最危險的,她會最大程度的被那種溫馴按摩催眠,然后最大功率的釋放自己的丑陋面。
結果幾十年后,談到這位已經謝世的朋友,海明威的句式突然變得曲折且迂回,包裹著他當年隱而未發的惡意。
斯坦因在他筆下是一個不能容納異己的狹隘者,不潔的性傾向“從未見過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發出那樣惡心的聲音“這是他形容斯坦因和她的女伴。
他和所有的小說家一樣,意想氣質遠遠大于寫實技術,當他在巴黎時,秋冬交接處的微涼日子,枯枝映在瓦藍天空上的明凈線條,微微裹緊上衣的薄寒,就可以是一只最輕巧的樞紐,打開記憶的開關,他寫家鄉,那個密西西比河畔的小鎮,同樣的秋冬日子里發生的故事,歷歷如在目下。
吃一口肥美的鱘魚,記憶再次啟動,這次呢,是家鄉的小水柵,乳白色的浪花撲在上面激起的碎沫,只有在遠離事發地的他鄉,才能最貼體的還原場景,所以,他最好的巴黎隨筆,也是在古巴那個熱帶小島,海潮味道的腥風里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