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兩點,暴雨。
康康和他的寶馬車像一支箭,以180邁的時速,向導航地圖上那個陌生的靶心飛馳。
箭穿過雨,雨像箭一 樣向他射過來,射向他圓睜著的眼睛,但他幾乎不敢眨,太快了,如果有絲毫分神,他,還有他的司機,還有后座那兩個沉浸在喪父悲痛中的花樣女孩,都將如砸向 擋風玻璃的夜雨,瞬間灰飛煙滅。
河南潢川。
一個康康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地名,一個本來他一輩子都不會去的地方。
可是,不能不快啊。
八百公里夜路的盡頭,是一個剛剛離去的生命,一個才四十歲出頭和他一般年紀的父親,在身體還未寒透前,等著兩個女兒去送他最后一程。
生命有時像天氣。
一個平常的日子,晴空萬里的后一秒,也許就是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
在康康四十歲的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暴風驟雨。
從東海邊的海島,到水 上作戰部隊的兵,到酒店大廚,到杭州最火酒吧的老板之一,到新開的緊鄰西溪濕地的某大酒店老板,他有太多故事和經歷,也有過太多的傷與痛。
但是,并不是因為太多的傷與痛,才使他更加珍惜成功的來之不易,而是感恩。
康康是農民的兒子,出生在東海邊一個小島上的小山村。
兩三歲大時,母親去山上干活兒,一頭挑著康康,一頭挑著谷子,從山上下來時,被一塊大石頭絆倒,坐在畚箕里的康康摔了出去,摔下了四五米深的山溝,頓時頭破血流,成了一個小血人。
母親嚇壞了,哭天喊地起來,山上干活兒的鄰居們幾分鐘后團團圍在了康康身邊,抱的抱,包扎的包扎,喊人的喊人,找擔架的找擔架,全村人都變成了一個母 親。
這個母親護送著康康從山上一直到山下,飛奔到離鎮醫務所最近的河埠頭,水泥船老大二話不說,停了手里的活兒,將這幫山里人搖到了醫院。
失血過多的康康 被縫了十幾針,撿回了一條命。
自康康懂事起,最常聽到的就是父母輪番給他講這一段他記憶里并不存在的往事,每次講,細節都有所不同,而永遠相同的,就是母親那驚恐的眼神和閃爍的淚光,還有她說的那句話:人活著,就要你幫我,我幫你,以后,不管你做什么,都要記得幫人。
康康記下了。
于是康康很喜歡幫助人。
有些人有些事需要幫助,讓他遇到了,他便覺得那是緣分,他無法不伸手。
哪里地震了,洪災了,死人了,康康就會默默地去捐錢,跟誰都不說。
前陣子,杭州發生公交車燃燒事故后,他挽起袖子就去獻血。
沒有人知道,這個默默排著隊、玩著手機的壯實男子,是一個商界青年才俊,也不會知道,他旗下的公司加盟一家,他就去建一所希望小學。
傍晚吃飯時,酒店員工天麗天玉兩姐妹的父親出事了。
大酒店開業不久,雖然他跟她們不是特別熟,但他一直將所有員工當弟妹般呵護。
逢年過節,他會親自下 廚,為員工們炒菜,身上還穿著參加酒會的西服,戴著紅色蝴蝶領結,看上去很有笑感。
康康一直覺得,員工們其實和孩子一樣,感受到的愛越多,會更懂愛,也愿 意奉獻給他人愛。
整個社會其實也是如此。
河南,潢川,一個他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有一個和他一樣的中年男子,四個孩子的父親,一輩子放羊為生,一只羊掉進了水庫,他奮不顧身去撈羊。
“羊沒浮起來,他浮起來了。
”康康跟人這樣說,如他一貫的黑色幽默,眼神里卻是憂傷。
兩個十八歲的女孩,除了痛哭流涕別無他法。
怎么辦?怎么辦?得趕緊回去啊!坐飛機?火車?客車?打車?都不現實,幾乎沒有考慮,康康說,走!我送你們回家!馬上!
傍晚已經下起了雨,八百公里完全陌生的路,他和司機兩人做好了輪流作戰的準備。
康康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仿佛年輕時軍號吹響的感覺。
幸虧有導航,仿佛明燈照耀著康康送姑娘們回家的路,照耀著一個已經崩塌的家的希望,也照耀著一個老板與普通員工的生死情。
是的,生死情。
康康知道,按農村說法,親人的魂還沒走遠,越早到越好。
因此,他的油門不由得越踩越重。
“嗚嗚嗚”姑娘們在哭。
“別哭了!哭什么哭,我還怎么開車?!”康康暗自覺得,車開太快了,哭是不吉利的,也讓他心煩意亂。
姑娘們聽話地止住了哭,安靜了下來。
康康瞬間又覺得于心不忍。
這兩個孩子,回去將面對怎樣的場面?將來又將面對怎樣的人生?
潢川站的燈光出現在夜色中時,已是凌晨兩點。
然而,還沒有到。
從高速公路下來到她們山里與世隔絕的家,還有一段更艱難的路。
石塊,陡坡,爛泥,叢草,都像惡魔般擋住去路,幸好車好,技術好,左右躲閃騰挪,好不容易終于聽到說“到了”。
這么窮,這么落后,讓康康傻了眼。
姑娘們的家,幾乎連床板被子都沒有,窗戶都是用用過的塑料袋蒙起來的,想給他們煮碗面吃,居然也要到鄰居家借。
三十只 羊,幾乎是他們家唯一的財產,而如今,卻奪去了頂梁柱的命,留下寡母、兩姐妹和兩個不到十歲的弟妹。
康康自以為見多識廣,但還是震驚了。
逝去的父親躺在一副薄棺里,薄棺幾乎就是用樹直接做成的。
寥落的一個家,也沒什么親戚來送葬。
在為先人點上三支香后,康康和司機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幾千元錢,遞給了姐妹倆。
家里安頓好以后,歡迎你們再回去工作。
康康說。
但康康知道,她們中至少有一個人回不去了。
因為那些羊需要照顧,這是這一家人的命根子。
在棺材停放不遠處,康康看到了一條蛇,趕緊避開了。
送行的人告訴 他,這條蛇特別毒,幸好你們看到了,避開了。
送行的人言外之意是,善有善報。
可是,善一定有善報,惡一定有惡報嗎?這個世界何時公平過?這世上有多少人還 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這般窮苦困頓,也是一輩子。
憂傷,或是惆悵。
在回來的八百公里的路上,康康似乎什么都沒想,又想了很多。
想生命的無常,想現實的無奈,想他個人力量的渺小。
回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康康召集開大會。
他把自己在潢川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描述給大家聽,當他睜著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冷靜地講述時,他看到臺下無數雙 眼睛紅了,流淚了。
后來,公司里幾乎所有人都為兩姐妹捐了款,洋溢在微信群里的溫暖讓他感動,但心里總有點說不出的什么滋味。
“小時候盼望過中秋只為吃月餅,長大后盼望過中秋想見嫦娥……”康康在微信里說。
如今盼過中秋,是為團圓,多么珍貴的團圓,是很多人家永遠都不會再有的。
比如河南潢川的姐妹家。
記得從河南潢川回來那天,胡子拉碴的康康走進家門,兩個孩子的笑臉像兩朵燦爛的花兒一樣迎上來。
他忽然想,遠在河南的另外兩個女孩,再也不會看到自己的 父親走進家門了。
他蹲下來摸摸小女兒的頭,他沒有告訴她這兩天兩夜經歷過什么,他不想讓她擔心,同時他也不想試圖讓她去理解父親這一趟善行的意義。
他甚至 覺得,當他飛奔在八百公里路上時,對于家人,他是有罪的。
但是,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八百公里。
蘇滄桑,女,1968年生,杭州人,畢業于浙江大學,就職于浙江省作家協會。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浙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浙江省生態文化協會理事。
出版散文集《銀杏葉的歌唱》等,當代第一部寫西溪長篇小說《千眼溫柔》等。
多篇作品入選《中國最好的美文》等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被各類選刊轉載及作為全國各地中高考試題。
榮獲“冰心散文獎”、“首屆路遙青年文學獎”、等全國多項文學獎、散文獎。
被譽為“散文中的天籟之音”,備受讀者推崇,莫言、葉文玲、張抗抗、孟繁華等多位名家曾為之做序、評論、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