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 張曉風 小男孩走出大門,返身向四樓陽臺上的我招手,說:“再見!”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早晨是他開始上小學的第二天。
我其實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樣,再陪他一次,但我卻狠下心來,看他自己單獨去了。
他有屬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場,只能看做一把借來的琴弦,能彈多久,便彈多久,但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其歸還期限的。
他歡然地走出長巷,很聽話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規蹈矩的模樣。
我一個人怔怔地望著巷子下細細的朝陽而落淚。
想大聲地告訴全城市的人,今天早晨,我交給你們一個小男孩,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我卻是知道的,我開始恐懼自己有沒有交錯。
我把他交給馬路,我要他遵守規矩沿著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們能夠小心一點嗎?不要撞倒我的孩子,我把我的至愛交給了縱橫的道路,容許我看見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我不曾遷移戶口,我們不要越區就讀,我們讓孩子讀本區內的國民小學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學,我努力去信任自己的教育當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兒女為賭注來信任———但是,學校啊,當我把我的孩子交給你,你保證給他怎樣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 他開始識字,開始讀書,當然,他也要讀報紙、聽音樂或看電視、電影,古往今來的撰述者啊,各種方式的知識傳遞者啊,我的孩子會因你們得到什么呢?你們將飲之以瓊漿,灌之以醍醐,還是哺之以糟粕?他會因而變得正直、忠信,還是學會了奸滑、詭詐?當我把我的孩子交出來,當他向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給他的會是什么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個母親,向你交出她可愛的小男孩,而你們將還我一個怎樣的人呢?
不曾真正認識父親 張曉風 轉自:中國校園文學 兩個人坐著談話,其中一個是高僧,另一個是皇帝,皇帝說:“你識得我是誰嗎?我——就是這個坐在你對面的人。
” “不,不識。
” 他其實是認識并了解那皇帝的,但是他卻回答說“不識”。
也許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其實都是不識的。
誰又曾經真正認識過另一個人呢?傳記作家也許可以把翔實的資料一一列舉,但那人卻并不在資料里——沒有人是可以用資料來加以還原的。
而就連我們自己,也未必識得自己吧?杜甫,終其一生,都希望做個有所建樹救民于水火的好官。
對于自己身后可能以文章名世,他反而是不無遺憾的。
他似乎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唐代最優秀的詩人,如果命運之神允許他以詩才來換官位,他會換的。
家人至親,我們自以為極親愛極了解的,其實我們所知道的也只是膚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覺。
刻骨的感覺不能重現,它隨風而逝,連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
而我們面對面卻瞠目不相識的,恐怕是生命本身吧?我們活著,卻不知道何謂生命?更不知道何謂死亡?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問弟弟,“追述生平,就由你來吧?你是兒子。
” 弟弟沉吟了一下,說:“我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們小的沒趕上。
” 然而,我真的知道父親嗎? 五指山上,朔風野大,陽光輝麗,草坪四尺下,便是父親埋骨的所在。
我站在那里一面看山下的紅塵深處密如蟻垤的樓宇,一面問自己: “這墓穴中的身體是誰呢?”雖然隔著棺木隔著水泥,我看不見,但我也知道那是一副潰爛的肉軀。
怎么可以這樣呢?一個至親至愛的父親怎么可以一霎時化為一堆陌生的腐肉呢? 也許從宗教意義言,肉體只是暫時居住的房子,屋主終有搬遷之日。
然而,與原屋之間總該有個徘徊顧卻之意吧?造物主怎可以如此絕情,讓肉體接受那化作糞壤的宿命? 我該承認這一抔黃土中的腐肉為父親呢?或是那優游于濛鴻中的才是呢?我曾認識過死亡嗎?我曾認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小的時候,家里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
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熟肉鋪子切一點肉,偶然有個挑擔子賣花生米小魚的人經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人走。
沒得吃,看看也是好的。
我們就這樣跟著跟著,一直走,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頭。
”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
我有時忍不住,想掏把錢塞給那九十年前的饞嘴小男孩。
想買一把花生米小魚填填他的嘴,并且叫他不要再跟著小販走,應該趕快回家去了…… 我問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嗎?還是你只不過在聽故事?如果你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讀得懂呢? 我想,我并不明白那貧窮的小孩,那傻乎乎地跟著小販走的小男孩。
讀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師范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范,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
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里掏出二十一塊銀元,那只壺從梁柱上直掉下來,算是家中的保險柜吧? 讀師范不用錢,但制服棉被雜物卻都要錢,堂叔的那二十一塊錢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渴于知識渴于上進的少年。
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愛憐的眼色。
他必是族人中最聰明俊發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應借錢的吧!聽說小學時代,他每天上學都不從市內走路,嫌人車雜沓,他寧可繞著古城周圍的城墻走,城墻上人少,他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
那意氣飛揚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
他走著、跑著,自覺古人的智慧因背誦而盡入胸中,一個志得意滿的優秀小學生。
然而,我真認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來向這個世界打天下的孩子。
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隨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識他。
“臺灣出的東西,有些我們老家有,像桃子。
有些我們老家沒有,像木瓜番石榴。
”父親說,“沒有的,就不去講它,凡是有的,我們老家的就一定比臺灣好。
” 我有點反感,他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里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堅持老家的最好? “譬如說這香椿吧?”他指著院子里的香椿樹,臺灣的,“長這么細細小小一株。
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臺灣是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
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所以那個冒法,你就不知道了。
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呀,采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一面晾,那架子上腌出來的鹵汁就呼嚕——呼嚕——的一直流,下面就用盆接著,那鹵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我吃過韓國進口的鹽腌香椿芽,從它的形貌看來,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極肥厚,故鄉的香椿芽想來也是如此。
但父親形容香椿在腌制的過程中竟會“呼嚕——呼嚕——”流汁,我被他言語中的狀聲詞所驚動,那香椿樹竟在我心里成為一座地標,我每次都循著那株椿樹去尋找父親的故鄉。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樹嗎?我真的明白在半個世紀之后,坐在陽光璀璨的屏東城里,向我娓娓談起的那棵樹嗎?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
我被選上了,事先還得預習呢!預習的時候棺材里都裝些石頭……” 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恐怕我也無法十分了然。
我當然也同意孫中山是可佩服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心悅誠服。
“我們那時候的學生總覺得**比較時髦,我原來也想做**……”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不作他想,父親應該是幸福的。
——而這種幸福,我并不能體會。
父親說,他真正的興趣在生物,我聽了十分錯愕。
我還一直以為是軍事學呢!抗戰前后,他加入了一個國際植物學會,不時向會里提供全國各地植物的資訊,我對他驚人的耐心感到不解。
由于職業的關系,他跑遍大江南北,他將各地的蘿卜、茄子、芹菜、白菜長得不一樣的情況一一匯集報告給學會。
在那個時代,我想那學會接到這位中國會員熱心的訊息,也多少要吃一驚吧? 啊,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對他萬分好奇,如果他晚生五十年,如果他生而為我的弟弟,我是多么愿意好好培植他成為一個植物學家啊!在那一身草綠色的軍服下面,他其實有著一顆生物學者的心。
我小時候,他教導我的,幾乎全是生物知識,我至今看到螳螂的卵仍十分驚動,那是我幼年行經田野時父親教我辨認的。
每次他和我談生物的時候,我都驚訝,仿佛我本來另有一個父親,卻未得成長踐形。
父親也為此抱憾嗎?或者他已認了? 而我不知道。
年輕時的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只小鳥應聲而落,他撿起小鳥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里提著那溫熱的肉體,看著那腹腔之內一一俱全的五臟;忽然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
父親在同事間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聽母親說有人給他起個外號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難改,性難移”。
他是很以自己的方正棱然自豪的,從來不屑于改正。
然而這個清晨,在樹林里,對一只小鳥,他卻生慈柔之心,誓言從此不射獵。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砧,卻也如風如水——我何嘗真正了解過他?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說:“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賈府上下數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讀吧? 我于我父親,想來也是如此無知無識。
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與哀傷、他的憾恨與自足,我哪里都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 蒲公英的散蓬能敘述花托嗎?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陣風后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記得葉嫩花初之際,被輕輕托住的安全的感覺。
它只知道,后來,就一切都散了,勝利的也許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處,會有新的蒲公英冒出來。
我終于明白,我還是不能明白父親。
至親如父女,也只能如此。
世間沒有誰識得誰,正如那位高僧說的。
我覺得痛,卻亦轉覺釋然,為我本來就無能認識的生命,為我本來就無能認識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認識的父親。
原來沒有誰可以徹骨認識誰,原來,我也只是如此無知無識。
文章選自作家出版社《風雨并肩出,歲歲看花人:張曉風散文精選》
. 風雨并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2016-08-14 張曉風 中國校園文學 臺北城南有棵樹,名叫魚木,是日本時代種下的。
它的祖籍是南美洲。
如今長得碩大偉壯,枝繁葉茂,有四層樓那么高。
暮春的時候開一身碗口大的白花,算來也該有八九十歲了。
2012年4月,我人在臺北,花期又至,我照例去探探她。
那天落雨,我沒帶傘,心想,也好,細雨霏霏中看花,并且跟花一起淋雨,應該別有一番意趣。
花樹位于新生南路的巷子里,全臺北就此一棵。
聽說臺灣南部也有一棵,但好像花氣人氣都不這么旺。
有個女子從羅斯福路的方向走來,看見我在雨中癡立看花,她忽然停下步履,將手中一把小傘遞給我,說: “老師,這傘給你。
我,就到家了。
” 她雖叫我“老師”,但我確定她不是我的學生。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拒絕,素昧平生,憑什么拿人家的傘? “不用,不用,這雨小小的。
”我說。
“沒事的,沒事的,老師,我家真的就到了。
真的。
我不騙你!”她說得更大聲更急切,顯得益發理直氣壯,簡直一副“你們大家來評評理”的架勢。
我忽然驚覺,自己好像必須接受這把傘,這女子是如此善良執著,拒絕她簡直近乎罪惡。
而且,她給我傘,背后大概有一段小小的隱情: 這全臺北唯一的一株魚木,開起來鬧鬧騰騰,花期約莫三個禮拜,平均每天會有一千多人跑來看她。
看的人或仰著頭,或猛按快門,或徘徊躑躅,或驚呼連連,夸張他們對此絕美的不能置信。
至于情人檔或親子檔則指指點點,細語溫婉,亦看花,亦互看。
總之,幾分鐘后,匆忙的看花人輕輕嘆一口氣,在喜悅和悵惘中一一離去。
而臺北市有四五百萬人口,每年來看花的人數雖多,也只是三四萬,算來,看花者應是少數的癡心人。
在巷子里,在花樹下,癡心人逢癡心人,大概彼此都有一分疼惜。
贈傘的女子也許敬我重我,也許疼我憐我,她沒說出口來,但其中自有深意在焉。
想來,她應該一向深愛這棵花樹,因而也就順便愛惜在雨中兀立看花的我。
我們都是花下的一時過客,都為一樹的華美芳郁而震懾而俯首,“風雨并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那天雨愈下愈大,贈傘的女子想必已回到家了。
我因手中撐傘,覺得有必要多站一會兒,才對得起贈傘人。
此時,薄暮初臨,花瓣紛落,細香微度。
環顧四周,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我們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樹下驚艷的看花人──在同一個春天。
我想,我因而還能再站一會兒,在暮春的花樹下。
文章選自作家出版社《風雨并肩出,歲歲看花人:張曉風散文精選》,此文為張曉風老師特為本書新改寫的代序言。
. 地毯的那一端 張曉風 德: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是被浮起來了。
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
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著涼意——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
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
溪水流著,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
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樣混沌而又陶然的幸福。
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子上。
灑滿了細碎精致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
畫上的金鐘搖蕩,遙遙地傳來美麗的回響。
我仿佛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愿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愿你們的愛情與日俱增。
”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著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
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仿佛走進博物館的長廊。
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
每一件東西都牽扯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
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么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
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
前天,大伙兒一起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
”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地說:“我也知道。
”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
臺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
在那小小的閣樓里,我呵著手寫蠟紙。
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
生活是那樣黯淡,性情是那樣沉重。
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
”而這時候,你來了。
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護著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
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么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
讓小船在湖里任意飄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感到驚奇。
好幾年以后,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著我:“那,我可不愿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
”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去遨游,去做山和湖的夢。
因為,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系了。
啊,想象中終身相愛相隨是多么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著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發又總是被風吹得亂蓬蓬的。
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么那樣喜歡接近我。
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里念書。
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
好心的房東為我們送來一盤春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
你瞅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
”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著頭,假裝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
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
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
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
怎么?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了解、關切我凄楚的心情。
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么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后,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
你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于是知道發生什么事了。
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
并非由于我厭惡你,而是因為我太珍重這份素凈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于和你繼續交往。
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定的感覺。
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
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向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并且喜歡那么一點點的悲劇氣氛。
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
我奇怪你為什么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動。
那年圣誕節你把得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
我愛吃筍豆里的筍干,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
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把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征了許多意義。
)是你,敦促我讀書。
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
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
是你,教導我為人的道理。
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為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
后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工讀金。
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
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奮力工作。
在炎熱的夏季里,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
我無言地站著,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撣撣桌椅,并且幫你把它們排齊。
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
我們是這樣地彼此了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
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地說明了。
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
我們活在夢里,活在詩里,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里。
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麗特公主在她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
”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
”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為我也如此自豪著。
我們終于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臺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眾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
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著欣喜的淚。
我感到那樣的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臺上偷眼看你,”你把系著彩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臺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里垂著沉甸甸的喜悅。
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
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軍中。
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里,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
我知道,你是為誰而做的。
在凄長的分別歲月里,我開始了解,存在于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
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
那厚呢的陸戰隊軍服重新喚起我童年時期對于號角和戰馬的夢。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著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范文一篇篇斷句、注釋。
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
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
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
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
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斗,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沒有人了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么幸福。
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閑散黃昏。
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
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
小船在湖里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濕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斗”!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
德,我忘了告訴你,我愿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于把舵手的位置給你。
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著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到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
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 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圣壇前柔軟的紅毯。
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著,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后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
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嗎?”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
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
但是,哪里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地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 我沒有想到有那么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
有著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
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
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
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
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
但不止,我還得持護著一顆心。
”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
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著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著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著我。
那么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
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
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
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著,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
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
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涌溢著七彩的水珠兒。
各種奇特復雜的情緒使我昏眩。
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快樂還是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
我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
我將不再住在宿舍里,享受陽臺上的落日。
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
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里去了。
那里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里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
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
我們屋角里不是放著一個小火爐嗎?當寒流來時,我愿其中常閃耀著炭火的紅光。
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才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親將挽著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已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后一段了。
等待是美的,正如奮斗是美的一樣。
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
我將去即你,和你同去采擷無窮的幸福。
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于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
因為,哦,德,因為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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