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父親在鐵路上班,我就有了成為城里人的可能。
但實際上父親并沒有在鐵路上干多久,就又回到了鄉下,這使得后來的我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個鄉下人。
雖然我有重新選擇的自由,但前定的許多東西有時是很難改變的。
據母親講,父親那一代人中有很多人在城里上過班,如果隨意問一下村里這個年齡段的人,他們就會告訴你那一段歷史。
但如果問一下這個年齡段的城里人,他們也會坦言自己早年在鄉下生活過。
我從未考證過近代鄉下人向城里流動的歷史,我只能從他們的敘說中約略知道一些。
但我從未聽父親說起過他那一段鐵路上的生活,或許那一段生活在他只是一段平常的經歷,并沒有什么不同。
說到底,無論在生在何地,城市或鄉村,生命都只是一種過程,與生命本身并沒有多大干系。
但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卻迷戀著城市的夢想,一心想做個城里人,逃離開這片土地。
直到很多年后,才淡滅了這種輕率的渴念。
我發現在我渴望成為城里人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虛榮。
與其說是城市吸引著我,不如說是做個城里人,出人頭地這種想法對我更有吸引力。
進入城市就意味著進入了一個更高的群體,城鄉差別,并不只是政治經濟文化的差別,更是社會等級上的差別。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農民一直是一個被歧視的群體。
政治上的工人階級領導,工農聯盟為基礎。
生產生活上的紅本,鐵飯碗。
升學考試上的分數傾斜。
人為的制度化的劃出了一個優越的等級——城里人。
城里人天生高貴,農村人天生低賤。
不僅僅是一個不便明說的事實,它還被制度化的固定下來。
深深的影響了幾代鄉下人的天性和心理,即使在今天,也還留有余跡。
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就連親情也都變得扭曲和走樣。
我的二舅是城里人,住在二十里外的縣城,聽母親說,在挨餓的那些年月,他們全家經常到鄉下來吃住,從未受到過冷遇和慢待。
待那吃緊的年月過去,就很少來鄉下了,而且對我們這些鄉下的親戚也逐漸冷淡,直至斷絕了來往。
這一切都曾促使我決心改變自己的命運,起初是想離開農村,而后是要在農村好好干出個樣兒來。
現在我已能坦然面對城里的二舅一家人。
在我家境逐漸富裕充足的同時,二舅一家卻逐漸衰落,先是廠子發不出工資,而后是兩個兒子的下崗,僅能領到每月一百六元的生活費。
二舅又像很多年前那樣下鄉,來要一些玉米面,蔬菜,直至燒火取暖用的玉米瓤。
已經成家立世的我,從未拒絕過二舅一家人任何一次請求,雖然他們曾是那樣的冷漠和缺少親情。
對于他們我已談不上什么原諒不原諒,而只是覺得世事的難測和滄桑。
城里人不再天生優越,鄉下人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
我感謝父親,雖然他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城里人,但卻讓我趕上了一個比較公允的年代。
盡管城鄉仍然存在著差異,盡管鄉下人仍然受著不同程度的歧視和不公平待遇。
比如:在城里打拼的鄉下人,仍不能得到與城里人同樣的待遇,受到排擠和限制,而不能被一視同仁的看作城市公民。
深厚廣大的土地,走出了一代代偉人和名人,他們都曾是農民的兒子,是真正的大地之子,他們絲毫不遜色于那些自視甚高的城里人。
那些對鄉下人的歧視和偏見,恰恰證明了他們自身的淺薄。
不久前,在城里退休的二舅來說,他和舅母有意搬到鄉下。
因為城里的消費實在太大,到鄉下吃水燒柴不用花錢,院子里的菜也夠自己吃了,可以省下很大一筆消費,當時我并沒放到心上。
忽一日,二舅來了,到家里的西下屋看了又看,說他要把家搬來,住在我的西下屋。
我開始以為他開玩笑,后來見他說得真切,就說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說服了妻子,可父親這一關卻沒有通過,他一直對二舅一家人從前的所作所為耿耿于懷,他不能原諒曾經勢利冷漠的二舅。
我婉轉的轉達了家里人商量的結果,二舅一時顯出很尷尬的樣子,說自己只是說說而已,并沒真的打算來鄉下。
我在這里提起這件事,并不是想證明什么。
其實,在我敘說著件事時,內心感到的只是無奈和辛酸。
我曾經因為父親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城里人而怨恨過他,也曾懷著熱列的渴望向往著城市的生活。
但在今天,在我農閑時自由的到城里打工,每月掙著令一個普通城里人羨慕的工資,我的心里并沒有絲毫的激動。
只是感到生活的苦艱,城市并不是一個不勞而獲的天堂,你要有一份收獲,同樣要付出辛勞和汗水。
我發現,我原來對城市生活的向往,爛漫的成分多于現實的成分。
無論在何處,人生要給于你的,你都無法躲開和逃掉。
曾有很多次,當我在城里干活的間歇,站在樓上的窗前,望著遠處的樓群,望著樓下人車流動的大街,想象自己是一個城里人,想像自己過著城里人的生活。
這想法不僅不能使我安慰,反而使我產生一種孤獨陌生的感覺。
當城市是一道高不可及的門檻時,我渴望進入城市。
當城市的大門敞開時,它又對我失去了誘惑力。
也許,我真的老了,像個故土難離的老人,再沒有心情和心境去過另一種生活。
哥哥從城里打來電話,要我放棄家里的幾十畝土地,放棄背在背上的木匠家什,到他那里去。
他要兌下一爿更大的店鋪,要我做他的合伙人。
我猶豫再三,還是回絕了他,但為他籌夠了資金的缺口。
過不久,哥哥又來電話,說上次說的事是一個騙局。
那個店鋪早已抵押出去,幸虧他發現及時,只損失了兩萬元定金。
哥哥又回到了他那四十平米的小店。
哥哥說他還要大干,大不了賠光了回家種地。
但我知道他不會回來,因為在他剛去的那段最困難的日子里,曾說過,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
我的癡癡迷戀著城市的胞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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