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是經常能給我們以驚異的那種作家。
也許因為他特殊的身體狀況給了他人所不及的感悟力。
史鐵生的出語驚人并不表現為壯懷激烈與慷慨陳詞,他總是很平靜甚至很低調地寫一些平實的文字,然后讓你大吃一驚。
這有點像有人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宣布與大伙性命相關的消息,并不因為其音量小而被忽視。
比如,他在《我與地壇》里對我們說:“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史鐵生的苦難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因為他有一具殘疾的身體,更因為他有一副健全過人的大腦。
這么多年了,他在輪椅上年復一年地沉思默想,度過絕望而狂躁的青年時光,也成熟了他中年的深厚思想。
思想本來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一切思想必定是憂郁的,何況如史鐵生這樣,從第一天得知自己將永遠不能再站立起來的時候起,就一刻也不能停頓地冥思苦想著的人。
這時候,我們忘了,在人的生命活動中,惟沉思的時刻,才是敏銳、富有,也是最強大的時刻。
這大約是我們每個人都能體驗到的,只是由于肢體的完整,由于行動的靈便,由于俗務的糾纏,更由于欲望的循循善誘,沉思的機會于我們正變得越來越稀少。
史鐵生不然,他有的是機會讓自己強大,盡管他被迫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惟其強大,才可能這樣平實地談論死亡,既不夸張對它的向往,也不回避它的到來,就像一個操心家務的農夫,安排驚蟄開犁清明下種的農事,也預告秋季的收成一樣尋常。
史鐵生當然算得上是經歷過絕境了,絕境從來是這樣,要么把人徹底擊垮,要么使人歸于寧靜。
寧靜是一種規格很高的品質。
莊子說: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
意思是要對一個人作出判斷,觀其動不如視其靜。
自古以來,心如止水、寵辱不驚、以不變應萬變等等說法,都表現了對寧靜心態的某種崇敬。
真正獲得了寧靜的人非但不是麻木的生硬的,反而是極其敏感極其溫厚也是極其豐富極其堅韌的。
他可能為草的凋零或者樹葉的飄落而傷感,也可能替一位素不相識的弱智小女孩而擔憂,他會長久地懷想下放地穿著開花棉襖吹嗩吶的窮吹手,也會在夢里一次次夢見被他使喚過的老黑牛與紅犍牛,他激賞劉易斯步態的美感,羨慕劉易斯的力量與速度,他對已經去世的母親懷有深深的歉疚,對一直關懷和幫助自己的朋友和親人充滿感激之情,他思考過怎樣生也思考過怎樣死,說到生的時候,他有那么多山重水復的煩惱和柳暗花明的喜悅,講到死的時候他事無巨細從心態、方式到裝裹和墓地,全都娓娓道來更談笑風生……我們從史鐵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在這個人內心的起伏中解讀了寧靜。
史鐵生,1951年生于北京。
清華附中畢業后插隊延安,1972年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后主要從事文學創作。
1979年發表第一篇小說《法學教授及其夫人》,二十多年來創作了中短篇小說、散文及電影劇本30余篇(部),其中《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和《奶奶的星星》分別獲得1983年和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史鐵生從21歲起就與輪椅為伴,命運之神似乎給了他太多的不公。
然而,他卻一直以自己的人生信念泰然應對著一切,并用他的文字解讀生命、感悟人生。
他的近作《病隙碎筆》里有這樣的語言:人家問我的職業,我告訴人家是生病,而人們事實上的感受是,“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是多么安詳……”
這就是史鐵生,所寫的作品和所說的話都是真真切切的生活。
平平靜靜的故事,普普通通的人,他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故事里的這樣一個人。
他是生活的勇者,更是生命的智者和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