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的事,是常有的。
非止對人,于物亦然。
據說,我小時候好讀書。
那時,既沒有可供少年閱讀的雜志,也沒有巖谷小波君①寫的童話。
凡家藏的書,像祖母出嫁帶來的《百人一首》,祖父說唱義太夫②留作紀念的凈琉璃腳本,以及繪有謠曲梗概的連環畫等等,有什么看什么,既不出去放風箏,也不玩打陀螺。
同鄰居的孩子,更談不上有任何知心的交往。
所以,愈發沉湎于讀書,仿佛塵埃附物一般,各種事物的名稱也就留存在我記憶之中。
于是,成了一個知其名而不知其物的跛子。
對物品名稱,大體都如此。
植物名稱,也同樣。
父親是所謂的蘭醫③。
說是要教我荷蘭文,小小年紀便跟著一點一點學。
還看語法書。
書分前后編,前編講詞法,后編講句法。
學語法時,借來字典。
是蘭和對照本,計兩冊,又大又厚的和式裝訂。
翻閱中間,碰到“藏紅花”一詞。
字典還是風行《植學啟源》那個朝代出版的。
音譯旁邊,標有漢字。
至今還記得那幾個字。
這里寫出來也不妨,但三個字的頭一個字,無鉛字,就用偏旁來說明吧。
是“水”字旁一個“自”字。
其次一個字,是“夫”字。
最后是“藍”字。
“爸爸,藏紅花是種草名,但究竟是什么草呀?”
“是一種取其花,曬干后,用來染色的草。
給你看看。”
父親從藥柜抽屜里取出一把黑乎乎的東西,又干又皺。
新鮮的藏紅花,也許父親也沒見過。
而我,無意中不但知道了花名,還看到了實物,盡管看到的是干花。
這是我初次看到藏紅花。
兩三年前,一次乘火車到上野,雇人力車回團子坂的路上,從東照宮的石壇下,經過暮色昏暗的花園街,看見路旁有賣草花的,席子上擺著一些球根上開出紫花的草。
我從一個孩童到半老年紀,其間對藏紅花的知識,竟沒有多少長進。
只是根據植物圖譜,略知花的形狀,一見之下,不禁心中訝異:“咦,這不是藏紅花嗎?”作為觀賞花卉,東京始于何時,倒不很清楚。
反正直到那時,方知東京有賣藏紅花一事。
那次旅行去往何處,已記不清了。
不過,一早離開旅館時,正值寒霜彌漫的清曉。
除卻溫室,已是百花凋謝的季節。
連茶花和山茶花都開過了。
據說藏紅花也有多種——不記得幾時從什么書上看到的。
我所見的藏紅花,是花開很遲的一種。
但是,花期先后離得很近。
也可以說是開得最早,比水仙、風信子都開得早。
去年十二月,白山下的花店里,擺著二三十棵藏紅花,上面掛著標簽,二分一棵。
已經干透的球根上,正抽芽開花。
我散步經過,不由得駐足買了兩棵回家。
我之擁有藏紅花,始于那時。
我問花店的老頭兒:
“老人家,這花栽在土里,還能開花嗎?”
“能。
長得可猛哩,明年能結出十棵。”
“是嗎?”
買了回去,把院子里的土鏟在花盆里,將花栽好,置于書齋。
才過兩三天,花就蔫了。
花盆也蒙上一層室內的塵埃,那塵屑好似袖兜里的臟物似的,也就很久沒去看顧。
想不到到今年一月,竟會抽出蓬茸如絲一般的綠葉。
一直沒澆水,可那一蓬綠葉,卻生意盎然,青蔥碧綠。
植物的生命力,實在令人驚訝。
能戰勝一切阻力,生存,發展。
恰如花店老頭所說,想必球根在不斷繁殖吧。
窗外,福壽草凌霜傲雪,黃花盛開。
風信子和貝母也從花壇里,破土長出新葉。
書齋里的藏紅花依舊郁郁蔥蔥。
花盆雖然蒙上一層有如袖兜里臟物似的塵埃,但是,望著那青青的翠綠,就連無情的書齋主人也禁不住時時去灑上一些水。
是為求悅目的Egoismus(利己主義)呢?抑或是無私的Altruismus(利他主義)?人做什么事的動機,錯綜復雜,宛如藏紅花的葉子,連自己都不易弄清楚。
但是,也不想勉強自己,非去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一似青蛙舐過煙油,便要拉出腸子洗個干凈那樣。
如今我給花盆澆水,動手去管,便說什么瞎忙。
袖手不理,又給說成獨善其身。
殘酷。
冷漠。
一切皆出自人之議論。
倘顧忌他人悠悠之口,便會無所措手足了。
這就是我與藏紅花的故事。
看了此文,便會明白我的藏紅花知識是何等貧乏。
但是,正如同不論多么違離疏遠之物,偶然間也會相逢一樣,藏紅花之與我,不能說沒有交匯之點。
要說故事的要義,就在乎此。
此前,藏紅花歸藏紅花,我歸我,彼此渺不相涉,存于宇宙之間。
此后,依舊是藏紅花活藏紅花的,而我,只管活我的吧。
(為尾竹一枝④君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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