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差不多"
茅盾
"差不多",曾使炯之先生憤慨。
他說:"針對本身弱點,
好好的各自反省一番,振作自己,改造自己,去庸俗,去虛
偽,去人云亦云,去矯揉造作;更重要的是去'差不多!'......
這'反差不多'的運動,在刊物上雜志上熱鬧是不必需的事,
卻應當在作家間成為一個創作的基本信條。"
手頭沒有《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上面引用的一段抄
自《大公報》《文藝》三○一期"討論:反差不多運動"炯之
先生的"一封信"中,而也是炯之先生議論的要點。
炯之先生在"一封信"中又說:"我的對象是一些同我一
樣有誠心寫作,而又感于自己成績不佳,且明白失敗根本所
在,也希望自己作品更好一點,坦然承認必須虛心努力的作
者。
這種作者在當前不是沒有的。"
據這一段補充的話看來,炯之先生那篇《作家間需要一
種新運動》好象是出發于"自我批判"的精神,雖然事實上
他那篇大文充滿了挑戰的態度。
為什么自己"感于自己成績不佳,且明白失敗根本所在,
…..."的炯之先生寫那篇《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時倒取
了向人挑戰的態度而沒有"自剖"的精神,我在這里不想研
究;又炯之先生所指摘的"差不多"現象以及他所提出的
“創作的基本信條",也早早有許多人反復說過,--當然用
語不同而態度也不同,在這里我也不想多所引證,以免浪費
篇幅;我只想就炯之的大議論中指出兩點:
第一,炯之先生大聲疾呼痛恨"差不多",然而他不知道
應從新文藝發展的歷史過程中去研究"差不多"現象之所由
發生。
新文藝的歷史雖僅二十年,但至少可分為三期;每一
期中都有"差不多"這現象發生。
詳言之,即第一期的作品
“差不多"全以知識分子的學校生活和戀愛事件為描寫的對
象;第二期呢,作品的主人公主要的還是知識分子,但生活
的范圍擴大了,--從學校到革命營壘,從家庭到十字街頭,
甚至寫戀愛時也從禮教與戀愛的沖突到革命與戀愛的沖突
了;至于第三期,則工人,農民,小市民,最近是義勇軍,扮
演著主要的角色,而市場、工廠、農村、山林等等成為主要
的背景。
(這樣分為三期,只是個粗枝大葉的分法,但和炯之
先生討論,這樣分期也就夠了。
)倘以各期分開來看,各期本
身自難逃于"差不多"之譏;但若統而觀之,則有一事不容
抹煞,即作家的視野是步步擴大了。
新文藝和社會的關系是
步步密切了。
而這"擴大"這"密切"的原動力,與其說是
作家主觀的制奇出勝,毋寧說是客觀形勢的要求。
亦唯其是
迫于客觀的要求,所以大多數作品的描寫范圍的擴大不能在
作家的生活經驗既已充分以后。
然而新文藝發展的這一條路
是正確的;作家們應客觀的社會需要而寫他們的作品--這
一傾向,也是正確的。
炯之先生只見了"差不多"的現象,就
抓住了來"開四門",且抹煞了新文藝發展之過程,幸災樂禍
似的一口咬住了新文藝發展一步時所不可避免的暫時的幼稚
病,作為大多數應社會要求而寫作的作家們的彌天大罪,這
種"立言"的態度根本不行!
第二,炯之先生所謂"創作的基本信條",--所謂"針對
本身弱點,好好的各自反省一番,......去庸俗,去虛偽,......"
倘若炯之先生以為這一些空洞抽象的格言式的詞句可以矯正
“差不多",那又大誤而特誤。
大概在炯之先生看來,作家們之
所以群起而寫農村工廠等等,是由于趨時,由于投機,或者竟
由于什么政黨的文藝政策的發動;要是炯之先生果真如此設
想,則他的短視猶可恕,而他的厚誣了作家們之力求服務于人
群社會的用心,則不可恕。
事實不如炯之先生所設想,因而他
的格言式的"基本信條"等于沒有。
我很奇怪:既見有"差不
多"現象的炯之先生何以不見近數年來到處可見的"作家應多
向生活學習"一類的議論。
在炯之先生發議論以前,許多定期
刊上曾經屢次指出文藝界的不健全的現象(即炯之先生取名
“差不多"的),并且討論如何矯正的方法,--"充實生活經
驗",“寫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諸如此類的提示,不是到處可
見么?同時,西歐先進作家指導青年作者寫作方法的書籍也翻
譯過好幾部來了。
然而炯之先生好象全未聞見。
他那篇《作家
間需要一種新運動》充滿了盲目的夸大。
盲目,因為他不知道
他所"發見"的東西早已成為討論的對象;夸大,因為在他看
來,國內的文藝界竟是黑漆一團,只有他一雙炯炯的巨眼在那
里關心著。
此種閉起眼睛說大話的態度倘使真成為"一種運
動",實在不是文藝界之福!
做官秘訣
茅盾
在北方做官,得意時,一要會弄錢,二要會諂媚;失意
時,一要會裝病,二要會送家眷裝要下臺。
能弄錢,不但軍閥歡喜,便外人也要稱贊!因弄錢非賣
國不可,自然收買舊貨的人要贊美了。
會諂媚不但軍閥高興,
便是軍閥左右人物以及其妾都高興,因為諂媚必先從軍閥妻
妾或幸人入手。
至于裝病,送家眷,雖為撒嬌之作用,但不先會弄錢或
諂媚,撒嬌便要失敗的。
我的戒煙
林語堂
凡吸煙的人,大部曾在一時糊涂,發過宏愿,立志戒煙,在相當期內與此煙魔決一雌雄,到了十天半個月之后,才自醒悟過來。
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興戒煙起來,經過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責備,悔悟前非。
我賭咒著,再不頹唐,再不失檢,要老老實實做吸煙的信徒,一直到老耄為止。
到那時期,也許會聽青年會儉德會三姑六婆的妖言,把它戒絕,因為一人到此時候,總是神經薄弱,身不由
主,難代負責。
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時,決不會再受誘惑。
因為經過此次的教訓,我已十分明白,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于人的不道德行為。
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于人類生活的四大發明之一。
其余三大發明之中,記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術。
此是題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于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煙,就沒有膽量取來享用,說來真是一段丑史。
此時事過境遷,回想起來,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發發到三星期。
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歷程細細敘述起來,真是罄竹難書。
自然,第一樣,這戒煙的念頭,根本就有點糊涂。
為什么人生世上要戒煙呢?這問題我現在也答不出。
但是我們人類的行為,總常是沒有理由的,有
時故意要做做不該做的事,有時處境太閑,無事可作,故意降大任于己身,苦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亂一下,預備做大丈夫罷?除去這個理由,我想不出當日何以想出這種下流的念頭。
這實有點像陶侃之運甓,或是像現代人的健身運動——文人學者無柴可剖,無水可吸,無車可拉,兩手在空中無目的的一上一下,為運動而運動,于社會工業之生產,是毫無貢獻的。
戒煙戒煙,大概就是賢人君子的健靈運動罷。
自然,頭三天,喉嚨口里,以至氣管上部,似有一種怪難堪似癢非癢的感覺。
這倒易辦。
我吃薄荷糖,喝鐵觀音,含法國頂上的補喉糖片。
三天之內,便完全把那種怪癢克復消滅了。
這是戒煙歷程上之第一期,是純粹關于生理上的奮斗,一點也不足為奇。
凡以為戒煙之功夫只在這點的人,忘記吸煙魂靈上的事業;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談吸煙。
過了三天,我才進了魂靈戰斗之第二期。
到此時,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煙的人,本有兩種,一種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煙跟人湊
熱鬧而已。
這些人之戒煙,是沒有第二期的。
他們戒煙,毫不費力。
據說,他們想不吸就不吸,名之為“堅強的意志”。
其實這種人何嘗吸煙?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可知。
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
這種人
除了洗臉,吃飯,回家抱孩兒以外,心靈上是不會有所要求的,晚上同儉德會女會員的太太們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寢了。
辛稼軒之詞,王摩詰之詩,貝多芬之樂,王實甫之曲,是與他們無關的。
廬山瀑布還不是從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全非儉德會男女會員所能料到的。
于我們這一派真正吸煙之徒,戒煙不到三日,其無意義,與待己之刻薄,就會浮現目前,理智與常識就要問:為什么理由,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游其
間,方算是讀。
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枝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里,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
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 君由北京來滬。
我們不見面,已有三年了。
在北平時,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的種種問題。
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里爐旁敘舊。
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態的炎涼。
每到妙處,我總是心里想伸一只手去取一枝香煙,但是表面上卻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換換坐勢。
B 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似有不勝其樂之概。
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
話雖如此,
心坎里只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
每回B 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
這樣畸形的談了一兩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別了。
論“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我是凱旋勝利者,但是心坎里卻只覺得怏怏不樂。
過了幾天,B 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海的空氣太惡濁所致。
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
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每星期一次。
到時聚餐之后,有人讀論文,作為討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
這回輪著C 君讀論文。
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詼諧語。
在這種扯談之時,室內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涌發之時。
詩人H 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著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
只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
這時戒煙越看越無意義了。
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
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志戒煙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后,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
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洋女士。
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
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
她拿煙盒請我。
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枝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
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包白錫包。
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跡,是我放煙的地方。
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
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寸厚的桌面燒透。
而在立志戒煙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
所以這回重復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
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
后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只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
此為余生平第一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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