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記憶被時間隔離的時候,我和你在塵世中被他們隔離。
當自由被呵斥趕跑的時候,我和你在生活中被他們呵斥。
當承諾被生活放棄的時候,我和你在想念中被他們嘲笑。
我還記得,那年夏天對你降臨這個世上的期盼。
我在家中焦急地等待著,電話鈴聲剛響起,我就奔向醫院去見你。
你剛從護士的手中接回來,粉嫩嫩的皮膚很是可愛,你的嗓門很大,哭啼聲吵得我們哈哈大笑。
為了和你玩,那時我在你們家住了好多天,來去自由,沒有一絲約束。
父母也很高興,給你買了好多吃的和玩的。
你在襁褓中樞睡著,嘴里含著大拇指,兩條腿向上彎著,我曾天真地問過:“他那樣睡會不會累著啊?把他腿放平該多好。”
我還記得你會講話的時候,會叫爸爸媽媽之后,你就會叫表姑了,我為你那聲“表姑”高興了好些天,我第一次因為高興流下了淚水。
后來我在家中總是坐不下來,我想陪你玩,每天早晨吃完飯就向你家跑,你總是很大聲地叫著“表姑”,睫毛總是濕潤的,你媽媽曾抱怨過,說你愛她還不如愛我,說你每天一大早醒來就叫“表姑”,見不到我就一個勁的哇哇大哭。
你的耳朵很有趣,有兩個耳垂,我有時會叫你“花耳朵”,你很不喜歡這樣叫,每次這樣叫你的時候你都會不高興。
你很調皮,醒著的時候一刻也閑不住。
穿衣服的時候跳來跳去,要玩小老虎,每次給你穿衣服,都要花好長時間。
后來你大了些,給你扣紐扣時還得幾個人一起,你總是把別人扣好的紐扣改掉,然后高興的大笑著:“表姑,我會穿衣服了!”剛學走的時候你就想跑,你屬雞,那時你家的院子里養好多雞,你喜歡看著大公雞欺負別的小雞,你說大公雞厲害,你就是那只大公雞。
有一次是你生日,我大清早的就跑來你家和你玩。
你正在捉雞,我看你從曬衣繩下鉆過去,又把曬辣椒皮的塑料布踢歪了,紅紅的辣椒被你弄得遍地都是,大雞小雞滿院子地跑,你趕著他們,把你的玩具車都踩壞了,連你平時最心愛的皮球也踢得老遠。
功夫不負有心人,你終于把小雞趕到了院子的角落里,我看你面前有一個大桶,怕你掉進去,便喊著你的名字。
你太高興了,理都不理我,毫無防備地撲進了桶里,里面有半桶水,正巧給你洗了個澡。
我跑過去把你抱起,你對我傻傻的笑著:“表姑,沒捉到小雞。
”我笑你沒捉到雞反把自己弄成了落湯雞,你還問我,哪里有湯,我要喝湯!進了屋中,你媽媽見你全身都濕了,很不高興:“你看你,一身新衣服才換就濕了!”二姑忙應道:“別兇他,給孩子嚇壞了。”
你笑瞇瞇的,問道:“媽媽,表姑說我是落湯雞,湯在哪里?我要喝!”
二姑笑著:“哪有什么湯!中午的湯還沒做呢!”
你換好了衣服,又和我在一起玩,你把家中的水果零食一樣一樣地拿給我,叫我吃,我說我不餓,你就硬塞進我嘴里。
正巧你姨哥來了,看見一大堆吃的東西,拿起來就要吃,你把他手中的食物搶下來:“這是給我表姑的,不許你吃。”
晚上吃蛋糕,你吃過之后把奶油涂在臉上,我笑你是小花貓,你跑過來往我身上一坐,把臉上的奶油抹到我臉上,連我頭發都被你染白了。
你把我爸爸拉來,說道:“舅爹,你看哦,表姑是只大花貓。
”你小手按著爸爸的臉,結果爸爸臉上也被你弄上了奶油,你笑嘻嘻地說:“嘿嘿,還有一只老花貓哩!”
吃完飯,要離開你家,你哭著鬧著不讓我走,可是我不能不走,后來我停留了一會兒,知道你睡著后,才離開。
暑假過后,又到開學的時候了,我在縣城里上學,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下了車,總是看見站在門口的你笑著向我跑來。
你喜歡我從學校帶來的東西,我說以后每個星期都會帶給你。
你很高興,抱住我說表姑對你最好了。
我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孩子像你這樣感動過。
可是,我沒能夠做到我對你唯一的承諾……
初二下學期后,你不再等我,因為你很少跟你爸爸來我家。
你爸爸19歲就跟著我父親干活,如今成了家,總是有股傲氣。
平常干活總愛偷懶,被我父親警告了好幾次,可都沒用。
后來竟在最忙的時候不來了,我爸爸很生氣,便不要他了。
從此你幾乎沒有在我的眼前出現過,大概是好幾個月以前,你奶奶帶你上街在我家停留了會兒,你告訴我說你爸爸不許你來我家,你的眼神里少了曾經有過的無憂無慮,我看出了你眼睛里難言的苦衷。
我沉默著,你還小,為什么就會這樣?
如今你有了個弟弟,可是我和你弟弟到現在僅見過一面。
還是正巧周末,到你家附近有事,我想起了你,便到你家看看,我看見你一個人坐在走廊上。
我很詫異:你為什么不和你弟弟玩?我聽說你是很喜歡你弟弟的。
你沉默著不說話,后來二姑告訴我,你大,弟弟小,爸爸媽媽讓你凡事都讓著弟弟。
可你畢竟是個淘氣的孩子,哪能沉得住氣?開始時和你弟弟爭這樣,搶那樣,有時弄得你弟弟嚎啕大哭,后來你爸爸打你了,從此你就很少接近你弟弟了。
每次接近的時候都被人警告著:別把你弟弟欺負哭了。
那時我看見你弟弟,長得很好看,很白,不像你很黑。
睫毛也很長,可愛極了,可惜他見了我就哭,他怕生。
今天早晨我問母親,我說我想你了。
她先是怔了一會兒,后來說道:“那你去他家看看唄,就不知道他家人還準你去,估計連午飯都不留你吃!”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是不想讓我去。
我很遺憾,我們之間那么多往事都只是過去了,時間真得過得很快。
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樣,只是不希望你和我一樣,在童年里留下的美好的回憶很少很少。
希望你以后回憶起兒童時代不要傷心地流淚,因為,這種滋味不好受。
我想到了一個很美,又很憂傷的句子:那些往事,都飄散在風里。
或許吧,你現在還小,這些事情還不知道你能記得幾件。
我唯恐日后你大了,你我重逢的時候,你除叫一聲“表姑”外就和我形同陌路。
——
——
但愿日后不是如此,因為我很愛你,我永遠最親的侄兒。
第二篇:
周末,定期的朋友聚會,閑談讀書。
臺北來的謝老師講白先勇的《臺北人》,算是引子,后面主要講她們這代人年輕時代在臺灣的文化生活:眷村的日子,那個時代讀的書,社會風尚,喜歡的作家和電影,所受的影響等。
這是我以前不太知道的,或知其大概而不得其詳,聽起來新鮮有趣。
她談到臺灣當局禁書,對于留在大陸的作家,視同通匪,幾乎全禁。
不用說,魯迅首當其沖,基本上是當大魔頭看待,盡管魯迅早在一九三六年就已去世。
臺靜農寫最好的散文,但因為與魯迅的關系,噤若寒蟬,多年謹小慎微。
前車之鑒,已有許壽裳。
魯迅這位最親密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
臺先生寫作極少,專心教書育人,書法也成就了大名。
這和沈從文先生棄小說而研究古代服裝,無心插柳柳成蔭,境遇相似。
一九四九年前的書,允許閱讀的很少,張愛玲自然而然,便成一枝獨秀。
寫小說的,受她影響最多,包括白先勇。
但民國那么多優秀作家,即使書不能公開出版,畢竟名聲在外,總有人記得。
遷臺的人家,家中或有一冊兩冊隨身帶來的舊書,私下里互相傳看。
越是禁書,越能引發好奇,這在哪里都一樣。
謝老師不知從哪兒借到魯迅作品,居然手抄一小冊。
我問她都是哪些篇目,她說記不清了,大概是《阿Q正傳》之類。
傳看的人多,一本不夠用,她托父親拿去復印———那時復印機還非尋常物件,結果被情治人員發現,手抄本沒收,還要追查。
后來因她只是個中學生,父親又在軍中,有司開恩,放過一馬。
否則,扣上匪諜的帽子,掉腦袋,也是可能的。
記得多年前,有一次吃飯的時候,聽王鼎鈞先生談 往 。
有 一 段話,印象極深。
他說當年寫作,誰是你最貼心的讀者?不是親近的朋友,也不是鐵桿的粉絲,是情治單位的特務們。
他們讀你的文章,爛熟在心,這些人又是有很好的文化素養的,找你問話,隨口援引書中的句子,你暗用了什么典故,是否在指桑罵槐,都能一一點出。
可怕嗎 ?豈 止 可怕,還有知音的溫暖呢。
鼎公和謝老師屬于兩代人,他們的話,可以互相印證。
謝老師抄魯迅的年紀,我抄《西游記》和唐詩宋詞。
那時為得到一本《西游記》或《李白詩選》,我愿意當牛做馬。
我的中學時期,和臺灣正相反,幾千年的中華經典,大半當作糟粕,除了當代亂哄哄的趨炎附勢之作,加上一點蘇聯紅色文學,唯有魯迅可讀。
謝天謝地,魯迅竟有如此難得的機緣,陰錯陽差,在眾芳零落中巋然獨存,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謝老師的讀書生涯,從鄉土論戰慢慢延伸到八十年代,天色已黑,風雨復大作。
隔著落地的玻璃板壁看后院的草木,都已變成一團團黑影,高大的樹木則隨風亂搖。
忽然感到焦躁起來。
這是落日的焦慮吧,畢竟又一天過去了。
苦楝和灰喜鵲
父母住的公寓樓,在一個很大的機關院子里,其中一邊靠著廢水溝,沒有院墻,代之以鐵柵欄。
廢水溝有規模,幾乎就是一條小河了,兩側形成高高的陡坡。
水臟土肥,坡上草木茂盛,熱帶雨林一般郁郁蔥蔥,令人驚奇。
坡陡,又有柵欄隔著,大人孩子都不能進去,樹叢間便成了鳥的樂園。
父母出門,喜歡選這條路走,說近,而且幽靜涼爽。
近我覺得未必,涼爽不假,因為即使是中午,路也多半在樹蔭下。
洛陽街頭香樟和女貞子特別多,這是我能認出來的。
廢水溝兩岸,幾乎天天走的那段路,引人注目的是構樹。
夏天正是構樹果實熟的季節,濃密的綠蔭中,到處一粒粒椹果,漂亮極了。
落在青苔地上,就更加好看。
鳥在構樹枝頭叫得歡實,人走過也不驚慌,頂多停下歇口氣。
腳步聲稍遠一點,立刻又是斗嘴似的嘰嘰喳喳。
草坪上,橋欄桿上,較低的樹枝上,很多麻雀,永遠忙忙碌碌又快樂的樣子。
灌木花叢和較高的樹枝上,是另外一種鳥:淡淡的藍灰色,比烏鴉略小,體形輕巧,嗓音清亮。
印象里沒見過這種鳥,問人幾次,都不知道。
后來父親告訴我:這就是喜鵲啊,灰喜鵲。
在很多文字里聽別人講灰喜鵲,原來這就是。
畫上立在梅枝的那種似乎黑黑的喜鵲呢?和它們是什么關系?
有一次走在林蔭路上,說起小時候熟悉的樹,家人指給我看一棵苦楝樹。
苦楝葉子比較小,顏色重,夾在那些大圓葉子的樹之間,不容易發現。
我很多年沒看見楝樹了,拿苦楝果冒充青葡萄騙人大概也行不通了吧。
現在即使是真的葡萄,那么小,那么青,那么硬,哪個孩子會去吃它呢。
至于楝花,鑲銀鉆石耳釘那樣的小巧精致,恰到好處的淡紫色,真難相信它會結出那么臭烘烘的果實。
楝果幼小,尚可一觀,熟了,變黃變軟,踩上去,藥膏似的軟泥擠出來,在磚地上,可以滑人一跤。
小時候老家有一種大桃,皮上有毛,顏色不深。
咬開,桃汁血一樣紅,非常濃,濺到衣服上,肥皂和洗衣粉都洗不掉。
那桃子的滋味別提有多鮮美,北京人盛贊久保桃,和它相比,真是人間天上。
紅汁大桃徹底沉入記憶,隨之而去的還有很多瑣屑的事物。
苦楝樹當然不會滅絕,但幾十年難得一見,尤其是它碎花漫灑在苔痕勻鋪的磚地上的情景,我差不多也把它歸置到大紅桃的行列里了。
從前讀書少,遺憾古人寫楝花的詞句不多,其實是我孤陋。
蔣春霖的“白楝花開,海棠花落”,到處選本里都能看到,他用來和楝花匹配的海棠,也是我喜愛的花。
紐約海棠無數,唯獨未見楝花。
父母家搬到十一樓,花是種不成了。
窗臺上擺了十來盆,都是仙人掌類。
樓下和鄰樓的岬角,有一小塊水泥空地,一些愛花人家,便把各種大盆的花草,都擺在這里,能夠享受風吹日曬。
我們家也擺了幾盆,有些看著面熟,是從原來的院子帶來的。
樓前大院寬闊,有很多樹木,盡管不一定是按園林的標準來種植的。
天氣好的日子,坐在長凳上,吹吹風,聞聞植物和土壤的味道,聽聽鳥在遠處吵鬧,也很可澄慮息煩。
開心是很簡單的事,只要你愿意。
有一次———我在日記里記著———因為雜事,心情焦躁,上班出門前,拿起一本書亂翻,翻了十多分鐘,看到一句“小雨輕風落楝花”,于是長出一口氣,終于很滿足似的出門了。
我沒有夸張,事情常常就是這樣的。
天命
你大概還記得,大學最后一年,因為要趕在七月離校前讓同寢室的八個人都過一次生日,規定生日在下半年的,提前六個月過。
我因此過了此生僅有的一次挪到五月的生日。
從深秋轉換到晚春,是從凋零的菊花轉換到盛開的榴花和將要落盡的荼蘼。
人的氣質如果與節候有關,我終生都將是沉靜的。
這很好。
像湖水一樣澄澈。
但有了那一年,我的激情找到一個宣泄口。
以后的每一年,五月帶來神秘的啟示,那是我的半個生日。
五月的月亮是橙黃色的,溫暖如沖好后略微放一放的茶。
五月也是無餡的甜點,核桃,葡萄干,酸果蔓,燕麥,都附在皮上,糅進瓤子里。
配一杯略苦的,烘焙到深色的咖啡,正好。
珞珈山的夏夜無比美好。
往湖邊去的水松夾道充滿偵探小說的氣息,行政樓上方的山頂,延伸到湖岸便成陡峭的山崖,在那里想象濤聲,有如身在船上。
大片的桂林正在為幾個月后的綻放醞釀情緒,球場邊的水溝里蛙聲一片,不知是青蛙還是蛤蟆,也許兩者都有。
這以后自然是秋天,中秋夜的感動是月亮帶來的,它使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幻想,因為它蔑視時間,也蔑視距離。
月光的拋灑試圖在消除差別,消除一切仇恨和歧視。
但十一月的月亮太冷了,真的如同結了冰。
十一月最可期待的溫度,在十幾度上下,夾衣而行,不至于瑟縮。
年輕時的幼稚可笑真值得懷念。
我們現在想再來一次幼稚可笑,就無法承受隨之而來的羞辱了。
是世界增添了惡意嗎?還是我們變得更脆弱了?我們為什么非得莊嚴和審慎,為什么連很小的錯誤也難以得到原諒。
為什么不可以狂叫,蹦跳,翻跟頭,爬樹,在草地上打滾?為什么不可以把茶水潑到你臉上,然后相與大樂?
我出生的時候,天快要亮了。
山坡向陽的那一面,洗舊的灰布衫一樣的天光已經鋪開來,山頂甚至有淺淺的一道白邊。
但在山坡下面,黑瓦頂的房屋們互相依靠,想盡量守住親切的暗影。
無風,雞沒有鳴,池水如睡。
自傍晚開始攪渾的水還沒有完全澄清,但澄清的過程依然在進行中,盡管時間不多了。
最早的一批牛就要路過,它們引起的震蕩會讓岸邊松脆的土再往水里落下,落在剛剛醒過來的草魚的頭上。
這些喜歡在清晨浮上水面,好好觀看這個世界的魚們,很不耐煩擋在它們眼前的碎物:草葉,菜葉,沒有規矩到處漂移的浮萍。
我一向覺得,有魚蝦游走的水才是好的水,是別人的家園,我們分享了它們的安全感,可以駐足凝望。
這樣,花的倒影才美麗,才有意義,色彩才能呈現,才會有猴子來撈水中的月亮。
腦瓜機靈到能想到撈月亮的猴子多么可愛。
月亮不能吃,不能佩戴,不是勛章,不能擺在家里作裝飾,不是貴金屬,也不值錢。
猴子撈月,無比單純,為了意趣而行動,為了快樂。
這些豈是人所能及的。
人類的哪一件事不是有個明確目的呢?我記得書上說,古時的風俗,月食,村民涌出家門,敲鑼打鼓,歌唱吶喊,嚇跑天狗,救出被它吞下的月亮。
這豈不也是很可愛嗎?雖然和猴子們的簡單還是不能相比。
我們都過了知命之年。
天命其實早已知道,用不著等到今天。
這么說,是謙虛,也是禮貌。
我們敬重孔子,這個破了萬古長夜的老人。
然而知與不知,不影響未來的生活。
世界像數學公式一樣簡單明白,變量再多,逃不出那幾個簡單常數的規定。
我們就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讓他們來加減乘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