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清明節,母親離世后的第二個清明節。
我點燃三柱香,默默跪下去,跪在母親遺像前,跪在母親面前。
窗已經打開,一縷青煙朝窗口緩緩飄移,飄向遠在一千多公里外故鄉荒涼的山坡,飄去母親寂靜的墓前……
良久,我站起身,從壁櫥深處小心捧出一個長方形淺底紙盒,慢慢打開,凝視和撫摸里面的一塊布。
我把臉貼了上去,淚水從心底涌起。
那是極普通的布,是母親生前用了幾十年的一方包袱皮。
大約一米見方。
白底,仿佛五線譜的五條綠色細線交織出小小的方格,上面等距綴滿手指肚大小的樹葉和谷粒般的小櫻桃。
整塊布基本完好,只是四個角明顯拉長,而且破了,有不規則的小洞和豁口——數十年間,四個角不知在母親手里拉了多少次,系了多少次,解了多少次,摩挲了多少次……
一般說來,北方鄉親們大多喜歡紅色粉色等更艷更花的布料,而母親卻選擇了較為素樸的圖案。
這是為什么呢?不錯,肯定是櫻桃,無論鋸齒形葉片還是細柄頂端那楚楚可憐的小小的圓果,都顯然是家鄉最常見的本土櫻桃。
我想起來了,老屋前后就有這樣的櫻桃樹。
前面菜園東南角有一棵,后窗有一棵。
櫻桃是家鄉最先熟的水果。
端午節前后,一點點由綠變白,由白變黃,再由黃變紅。
由黃變紅是最讓人嘴饞的階段。
忽然某天早上,去園里割韮菜回來的母親喊我們吃櫻桃。
但見櫻桃用一片向日葵葉子托著,圓圓的,滴溜溜地圓,紅紅的,嬌滴滴地紅。
張口投到嘴里,甜甜的汁液立刻在舌尖炸開。
母親只是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
記憶中,母親從不曾把櫻桃放到自己嘴里。
我陡然明白了母親選擇這櫻桃圖案的理由:幾十年前那一時刻站在農村供銷社柜臺前的母親,眼前一定閃出了自家房前屋后那兩棵櫻桃樹,閃出了櫻桃樹下她的六個孩子:櫻桃臉蛋,櫻桃嘴唇,櫻桃眼珠……
我把嘴唇和鼻端慢慢貼在綴滿櫻桃的包袱皮上。
一股久違而又熟悉的母親身上特有的氣味和溫馨。
恍惚之間,好像鉆進了五十多年前漫漫冬夜里講故事的母親的被窩,坐在了在炕上低頭納鞋底或縫棉衣的母親的身旁,穿上了母親一針一線做的棉衣和棉鞋……。
父親和大妹告訴我,這方包袱皮包過所有六個子女的衣服。
相繼包了幾十年,冬天的,夏天的,新的,舊的,破的。
但幾乎沒包過母親自己的衣服。
日子過得最艱難的時候,母親甚至沒有去外婆家穿的單褲,沒有冬天穿的棉褲。
而今,母親去了,包袱皮空了。
一方空了的包袱皮,不再包的包袱皮……
這是見證嗎?是的,這也是見證,母愛的見證。
而這是人世間最不需要見證的愛和最為充滿愛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