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
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
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
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
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
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
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
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
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凌虛臺記
國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
四方之山,莫高于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于扶風。
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
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
此凌虛之所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于其下。
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
曰:“是必有異。
”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筑臺,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虛。
”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復于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
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
計其一時之盛,宏杰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于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于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
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為之記。
【題解】
宋仁宗嘉八年(1063),作者任鳳翔府簽書判官。
太守陳希亮于后圃筑土臺,自名“凌虛臺”,請蘇軾寫了這篇題記。
文章記敘了土臺的修建和命名過程,并引古證今,發為感慨,從人事萬物變化無常的感嘆中,批判了稍有所得便“夸世而自足”的作風,鼓勵人們去探求真正可以永久依靠的東西。
文章寓理深刻,委宛含蓄,讀來耐人尋味。
2 回復:蘇軾散文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志喜也。
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
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
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
為亭于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
是歲之春,雨麥于岐山之陽,其占為有年。
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
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
丁卯大雨,三日乃止。
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夫相與忭于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于是舉酒于亭上,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
”“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
”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
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而樂于此亭者,皆雨之賜也。
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
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
吾以名吾亭。
【題解】
蘇軾于嘉佑六年(1061)任鳳翔府簽書判官,第二年修建此亭,恰逢喜降春雨,于是命名為“喜雨亭”。
文章從該亭命名的緣由寫起,記述建亭經過,表達人們久旱逢雨時的喜悅心情,反映了作者儒家重農、重民的仁政思想。
文章句法靈活,筆調活潑,在風趣的對話中輕松含蓄地發表見解,給人以舉重若輕的感覺。
3 回復:蘇軾散文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
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
哺糟啜,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皆可以飽。
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
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
美惡之辨戰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
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
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丑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
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使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茍完之計。
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
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
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
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
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
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
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題解】
蘇軾調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修復了一座殘破的樓臺,其弟蘇轍為之起名“超然”。
蘇軾便寫了這篇《超然臺記》,以表明超然物外、無往而不樂的思想。
這實際是政治失意后精神苦悶的自我排遣。
蘇軾因不同意王安石變法中某些措施而自請外調,仕途坎坷不平,思想上產生了歸向老莊的傾向。
所謂超然之樂,實際含有政治失意的辛酸。
既不能擺脫官場,又要尋求超然之樂,正是內心世界矛盾的體現。
唯其有這種矛盾更使文章委宛多姿,意味深長。
文章寫景生動,說理透辟,語言清新自然行文如汩汩流泉,體現了蘇文灑脫自如、縱橫不羈的特點。
4 回復:蘇軾散文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
云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
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
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則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
《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
’《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
’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
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
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
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
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
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
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飽。
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題解】
本文作于蘇軾知徐州時,主要描寫與山人游宴之樂,并通過引古證今,歌頌隱逸者的樂趣,寄寓自己政治失意時想往清遠閑放的情懷。
文章寫景精約,卻特征突出;敘事簡明,卻清晰有致;引用典故能切中當今;用活潑的對答歌詠方式抒情達意,顯得輕松自由,讀來饒有興味。
宋代隱者張師厚,字天驥,隱居徐州云龍山,自號云龍山人。
曾于東山建亭,因自馴二鶴出入山中經過此亭,故名“放鶴亭”。
5 回復:蘇軾散文
文與可畫侉篔筜谷偃竹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
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
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與可之教予如此。
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
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
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耶?”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
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于其門。
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
”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
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
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
襪材當萃于子矣。
”書尾復寫一詩,其略云:“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
”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
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
”因以所畫筼筜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筼筜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筼筜谷》其一也。
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
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于陳州。
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
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
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題解】
熙寧八年(1075)文與可任洋州知州,筑亭筼筜谷上,游樂谷中。
曾畫一幅水墨偃竹(偃臥而生的竹)贈蘇軾。
與可病逝后,蘇軾在湖州曝曬書畫,見到這幅遺作,寫了這篇題記。
本文既是一篇生動的撫今追昔的紀念性散文,又是一篇精辟的文藝隨筆。
特別是關于“胸有成竹”、“意在筆先”的創作規律的提出,成為文藝創作的經典理論。
北宋著名畫家文同,字與可,蘇軾表兄。
筼筜(yún dāng),竹名,莖粗,桿長,節大。
陜西洋州西北五里谷中產此竹,因名筼筜谷。
6 回復:蘇軾散文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
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
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
晚乃遁于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
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
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
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
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
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
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
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
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
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
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
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
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題解】
蘇軾作鳳翔簽判時曾與陳慥交游。
其時陳慥任俠好酒,豪氣滿懷。
十九年后蘇軾貶官黃州團練副使,途中相遇陳慥卻變成了隱士。
蘇軾感于人世變遷而為他作傳,謂其棄富貴而隱居于深山幽谷為“有自得”。
文章刻畫人物筆墨精約而生動傳神。
寥寥數筆便把方山子青年時的豪氣與隱者之風描繪得栩栩如生。
所以李剛己說:“此篇跌宕有奇氣。”
風翔知府陳希亮之子陳慥(字季常),號方山子。
7 回復:蘇軾散文
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題解】
本文篇幅雖小,卻寫景抒懷功力獨到。
在解衣欲睡之際,忽月色入戶,睡意全無,于是欣然起行。
良辰美景,缺少同樂之人,這才到承天寺找張懷民。
一切都像信步由之,信筆書之,無意為文,卻文筆自然。
文中十八字寫景,可謂少矣,然那空明如積水的月色,如藻荇交橫的竹柏之影,都描繪得那么生動感人,如有神助。
承天寺在湖北黃岡縣南。
8 回復:蘇軾散文
石鐘山記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
”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
是說也,人常疑之。
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余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
然是說也,余尤疑之。
石之鏘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
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至莫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
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
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云霄間。
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
”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于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
舟人大恐。
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
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
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莊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
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
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
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題解】
這是一篇別開生面的游記文,它不注重山川形勝的描寫,而注重辯難與議論,其所闡發的道理又是通過游程的記錄來說明,這需要處理好記游、辯難和議論三者關系。
作者巧妙地把記游作為辯難的根據,而議論則是對辯難的生發和引申,不僅講清了知與實踐的關系、知與見識的關系、知與言的關系,而且把石鐘山的壯麗風光描繪得生動傳神。
這種于形象描繪中熔入理性分析的高超技巧,是他人難以企及的。
石鐘山在今江西省湖口縣鄱陽湖東岸。
9 回復:蘇軾散文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
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
故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
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
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
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
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
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
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
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
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云,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謗;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
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于文行,延及齊民,至于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
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為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
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
民既悅服,則出令曰:“愿新公廟者聽。
”民歡趨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于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
”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
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熏蒿凄愴,若或見之。
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
”潮人請書其事于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
其辭曰:公昔騎龍白云鄉,手抉云漢分天章,天孫為織云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
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
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
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
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
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
犦牲雞卜羞我觴,于餐荔丹與蕉黃。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題解】
唐代著名文學家韓愈,卒謚文公。
唐憲宗時,因諫迎佛骨被貶潮州(今廣東潮安)。
宋哲宗元佑七年(1092),潮州人重修韓愈廟,蘇軾寫了這篇碑文。
對韓愈的人格、思想、精神及其在文化上所起的作用都給予了高度評價。
語言音調鏗鏘,句式錯落有致。
氣勢一瀉千里而緩急得當,使文章顯得氣派恢宏而又生動靈活,堪稱神來之筆。
10 回復:蘇軾散文
黠鼠賦
蘇子夜坐,有鼠方嚙。
拊床而止之,既止復作。
使童子燭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聲在橐中。
曰:“嘻!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
”發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
童子驚曰:“是方嚙也,而遽死耶?向為何聲,豈其鬼耶?”覆而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
蘇子嘆曰:“異哉!是鼠之黠也。
閉于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
故不嚙而嚙,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
吾聞有生,莫智于人。
攏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于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于處女,烏在其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
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
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嚙而為之變也。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此不一之患也。
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俛而笑,仰而覺。
使童子執筆,記余之作。
【題解】
本文借一只狡猾的老鼠(黠鼠)利用人的疏忽而逃脫的故事,說明了一個道理:最有智慧的人類,盡管可以“役萬物而君之”,卻難免被狡猾的老鼠所欺騙,原因全在做事時是否精神專一。
專一則事成,疏忽則事敗。
文章故事生動,寓意深刻,發人深省。
11 回復:蘇軾散文
儋耳夜書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
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
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糅,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
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
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題解】
一位朝中大臣,遠戍荒蠻之地,得也,失也?在世俗眼中所失甚大。
然蘇軾卻對那“民夷雜糅,屠酤紛然”的荒蠻之地感到溫馨與親切,以致夜游歸來,偶有所得,對韓愈“釣魚無得,更欲遠去”的想法報之一笑。
體現了隨遇而安、大道自然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