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樹尋
宗璞
燕園的樹何必尋?無論園中哪個角落,都是滿眼裝不下的綠。
這當然是春夏的時候。
到得冬天,松柏之屬,仍然綠著,雖不鮮亮,卻很沉著。
落葉樹木剩了槎椏枝條,各種姿態,也是看不盡的。
先從自家院里說起。
院中的三棵古松,是"三松堂"命名的由來,也因"三松堂"而為人所知了。
世界各地來的學者常愛觀賞一番,然后在樹下留影。
三松中的兩株十分高大,超過屋頂;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處折彎,作九十度角,像個很大的傘柄。
撒開來的松枝如同兩把別致的大傘,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
第三株大概種類不同,長不高,在花墻邊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黃山的迎客松。
地錦的條蔓從花墻上爬過來,掛在它身上。
秋來時,好象掛著幾條紅緞帶,兩只白貓喜歡抓弄搖曳的葉子,在松樹周圍跑來跑去,有時一下子竄上樹頂,坐定了,低頭認真地觀察世界。
若從下面抬頭看,天空是一塊圖案,被松枝劃分為小塊的美麗的圖案。
由于松的接引,好象離地近多了。
常有人說,在這里做氣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樹換氣,義壽延年。
我相信這話,可總未開始。
后園有一株老槐樹,比松樹還要高大,"**"中成為尺蠖居之所。
它們結成很大的網,攔住人們去路,勉強走過,便贏得十幾條綠瑩瑩的小生物在鬢發間,衣領里。
最可惡的是它們侵略成性,從窗隙爬進屋里,不時嚇人一跳。
我們求藥無門,乃從根本著手,多次申請除去這樹,未獲批準。
后來忍無可忍,密謀要向它下毒手了,幸虧人們忽然從"階級斗爭"的惡夢中醒來,開始注意一點改善自身的環境,才使密謀不必付諸實現。
打過幾次藥后,那綠蟲便絕跡。
我們真有點"解放"的感覺。
老槐樹下,如今是一畦月季,還有一圓形木架,爬滿了金銀花。
老槐樹讓陽光從枝葉間漏下,形成"花蔭涼",保護它的小鄰居,因為尺蠖的關系,我對"窩生"心懷不滿,不大想它的功績,甚至不大想它其實也是被侵略和被損害的。
不過不管我怎樣想,現在一塊寫明"古樹"的小牌釘在樹身,更是動不得了。
院中還有一棵大欒樹,枝繁葉茂,恰在我窗前。
從窗中望不到樹頂。
每有大風,樹枝晃動起來,真覺天昏地暗,地動山搖,有點像坐在船上。
這樹開小黃花,春夏之交,有一個大大的黃色的頭頂,吸引了不少野蜂。
以前還有不少野蜂在樹旁筑窩。
后來都知趣地避開了。
夏天的樹,掛滿淺綠色的小燈籠,是花變的。
以后就變黃了,墜落了。
滿院子除了落葉還有小燈籠,掃不勝掃。
專司打掃院子的老頭曾形容說,這樹真霸道。
后來他下世了,幾個接班人也跟著去了,后繼無人,只好由它霸道去。
看來人是熬不過樹的。
出得自家院門,樹木不可勝數,可說的也很多,只能略揀幾棵了。
臨湖軒前面的兩株白皮松,是很壯觀的。
它們有石砌的底座,顯得格外尊貴。
樹身挺直,樹皮呈灰白色。
北邊的一株在根處便分杈,兩條樹干相并相依,似可謂之連理。
南邊的一株樹身粗壯,在高處分杈。
兩樹的枝葉都比較收攏,樹頂不太大,好像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為飽經滄桑,只有沉默。
俄文樓前有一株元寶楓,北面小山下有幾樹黃櫨,是涂抹秋色的能手。
燕園中楓樹很多,數這一株最大,兩人才可以合抱。
它和黃櫨一年一度煥彩蒸霞,使這一帶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輝煌的鋼琴協奏曲。
你若講到一個種類的樹,不是一株樹,楊柳值得一提。
楊柳極為普通,因為太普通了,人們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
未名湖畔和幾個荷塘邊遍植楊柳,我乃朝夕得見。
見它們在春寒料峭時發出嫩黃的枝條,直到立冬以后還拂動著:見它們伴著嬌黃的迎春、火紅的榆葉梅度過春天的熱烈,由著夏日的知了在枝頭喧鬧。
然后又陪襯著秋天的絢麗,直到一切扮演完畢。
不管湖水是豐滿還是低落,是清明還是糊涂,柳枝總在水面低回宛轉,依依不舍。
"楊柳岸,曉風殘月",岸上有柳,才顯出風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們常集體作為陪襯,實在是忠于職守,不想出風頭的好樹。
銀杏不是這樣易活多見的樹,燕園中卻不少,真可成為一景。
若仿什么十景八景的編排,可稱為"銀杏流光"。
西門內一株最大,總有百年以上的壽數,有木欄圍護。
一年中它最得意時,那滿樹略帶銀光的黃,成為奪目的景象。
我有時會想起霍桑小說中那棵光華燦爛的毒樹,也許因為它們都是那樣獨特,其實銀杏樹是滿身的正氣,果實有微毒,可以食用。
常見一些不很老的老太太,提著小筐去"撿白果"。
銀杏樹分雌雄。
草地上對稱處原有另一株,大概是它的配偶。
這配偶命不好,幾次被移走,有心人又幾次補種。
到現在還是垂髫少女,大概是看不上那老樹的。
一院院中,有兩大株,分列甬道兩旁,倒是原配。
它們比二層樓還高,枝葉罩滿小院。
若在樓上,金葉銀枝,伸手可取。
我常想摸一摸那枝葉,但我從未上過這院中的樓,想來這輩子也不會上去了。
它們的集體更是大觀了。
臨湖軒下小湖旁,七棵巨人似的大樹站成一排,擋住了一面山。
我曾不止一次寫過那金黃的大屏風。
這兩年,它們的葉子不夠繁茂,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勢了。
樹下原有許多不知名的小紅樹,和大片的黃連在一起,真是如火如荼,現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概給砍掉了。
這一排銀杏樹,一定為失去了朋友而傷心罷。
砍去的樹很多,最讓人舍不得的是辦公樓前的兩大棵西府海棠,比頤和園樂壽堂前的還大,盛開時簡直能把一園的春色都集中在這里。
"**"中不知它觸犯了哪一位,頓遭斧鉞之災。
至今有的老先生說起時,仍帶著眼淚。
可作為"老年花似霧中看"的新解罷。
還有些樹被移走了,去點綴新蓋的樓堂館所。
砍去的和移走的是尋不到了,但總有新的在生在長,誰也擋不住。
新的銀杏便有許多。
一出我家后角門,可見南邊通往學生區的路。
路很直,兩邊年輕的銀杏樹也很直。
年復一年地由綠而黃。
不知有多少年輕人走過這路,迎著新芽,踩著落葉,來了又走了,走遠了--
而樹還在這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