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芙蓉盛開的季節。
我自幼喜愛荷花。
記得在童年時代,每當盛夏時節,我總是隨著小伙伴們嬉戲在荷塘邊,用綁著月牙形鐵絲的竹竿鉤蓮蓬,用粗線織成的網罩捕捉蓮間的小鳥,在岸邊草叢里撲促織。
蛙聲、鳥聲、蟲聲和我們童稚的歡叫聲匯在一起,組成了一首歡快、甜美的樂曲,它輕柔地回蕩在夏的晴空,似乎,那炎炎烈日也失去了它的威力。
在朝霞初露的清晨,我還常常獨自一人拿著卷《唐詩》跑向荷池,一邊好奇地凝望著潔凈花瓣上的一層極薄極薄、絨毛般的水珠和池塘遠處飄動著的一縷縷輕煙,一邊默默背誦詩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背著,背著,眼睛噱朧了,眼前出現了美麗的幻覺,仿佛看見荷塘深處那迷茫的綠海中,一位白裳翠裙的仙子隱隱出現,冉冉上升,飄曳著輕紗衣袂,飛往無際的碧空。
而我的心好像也隨著她升騰,飛去......在那戰火紛飛、苦難深重的動亂歲月里,這片色彩明麗、充溢著幻想與詩情的幽靜的荷塘,是我憂患而寂寞的童年生活中的一所樂園,稚幼心靈上的一片綠洲。
荷,不僅"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流而不妖",它還倔強傲岸,屹然挺立在炮火硝煙之中,給苦難的大地增添點希望的色彩,給純樸的心靈以滋養、激勵和撫慰。
隨著時光的流逝,年歲的增長,最使我深深愛戀、永志難忘的,則是北海的荷池,那環塔而生、與巍巍自塔相映襯的一片肯潦蕊50年代初的仲夏,我告別如詩如畫的江南,懷著一個剛剛踏人新生活的尚未成年的天真少女的激情和幻想,不遠千里,來到久已向往的北京。
莊嚴宏闊的天安門廣場使我崇敬,輝煌富麗的金色宮殿令我震驚,而最讓我心動神移的,卻是北海公園那端莊素潔的白塔和在碧波浩渺的水面上自然叢生著的疏疏落落的清荷。
恰巧,我工作的處所在中南海,與北海僅一橋之隔。
多么幸運,我能與塔為友,與荷為鄰!夏日清晨,遙望綠樹環抱、紅墻映襯的巍然矗立的白塔,它始而在輕柔的薄霧中,繼而在彩色的霞光里,那么端莊,那么凝重,那么文靜,那么溫柔,又那么凜然不可侵犯!它既有磅礴的氣勢,又具高潔的氣質,在人們心中激起一種莊嚴圣潔的感情。
傍晚,我常和我的女友們來到北海,沿著水邊漫步。
夕陽給落紅點點、翠蓋搖搖的荷池抹上了一層美麗的色彩,使它顯得圣潔而神秘。
我們披著殘陽的余光,吸著嬌荷的幽香,觀賞逐漸為暮色所籠罩的塔影,談工作,談學習,談文學,談音樂,談人生,談理想,輕聲哼著我們所喜愛的歌曲,心中充溢著幸福和柔情。
我們為遠大的理想所鼓舞,為真摯的友情所激動,為光輝的未來而歡欣,為溫暖和馨香所包容!那是多么令人懷念的歲月,那充滿理想、激情和友誼的年代!那一簇簇荷葉以及與它相依而存、相扶而長的柄柄荷莖、朵朵菡蕾,其互遮風雨、互相扶持的情態,就是當時融洽無問、親密互助的同志關系的象征。
從那時起,我對北海的塔下之荷萌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這種感情,是懷念那朝氣蓬勃、充滿理想與進取精神的年代,懷念同志問真誠質樸的感情和革命大家庭的友愛溫馨,懷念那逝去的青春年華以及懷念故鄉的多種感情的融合。
因此,三十年來,無論我調到哪里,是工作,還是學習,無論離北海多么遠,只要白塔仍在,綠水長流,有荷可觀,我就都要來觀賞它,親近它,對它懷思縷縷,一往情深!
三十年的風風雨雨,歷史的曲折,人生的坎坷,也殃及塔下之荷,它和我們這一代人一樣,歷經劫難。
50年代前期,由于清理淺海,拔盡殘荷,致使北海數年無荷可觀。
60年代初,北海重植新荷,又復繁茂,令中外游人嘆為觀止。
而十年浩劫中,北海為"四人幫"盤踞,閉園數年,與人間隔絕。
十月風雷之后,它才得以重見天日。
令人稱絕的是,劫難未損它們的英姿,污泥不玷它們的玉容,千百枝新荷以其更加艷麗而不群的嬌姿重返了人間。
北海劫后開放的第一個仲夏,我曾多少次迎著朝暉,披著暮色,從西郊趕來,漫步在堆云積翠橋上,徘徊于池畔幽徑,流連忘返,不忍離去,像是不愿告辭久別重逢的故人。
這種眷眷之情,直到今天,不僅毫無減色,反而更為濃烈了。
今夏,在一個雨后初晴的早晨,空氣清新潮潤,我踏著曙色去尋求舊夢,再訪塔下之荷。
六時許進園。
園內游人寥寥可數,靜極了。
我緩緩走近池邊,一股淡淡的香氣輕輕襲來,沁人心脾。
俯視池內,只見嬌花朵朵,翠葉飄飄,宛如稀疏的晨星灑落在微波輕颶的湖面上,比之當年的荷池,別有一番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
看,那一枝枝亭亭玉立、儀態萬方的荷花,一掃羞澀,展露豐姿,忘情地開放了。
她們有的傲然探出碧海,舒展著粉白鑲紅的花瓣,一任蜜蜂穿行在金黃色的花心間,顯示自己超群出眾的美麗;有的與綠葉齊眉,含情淺笑,展紅傲綠,爭奇斗艷;有的尚含苞待放,躲在茂密的翠蓋叢中,怯怯地睨視著游人。
而那如蓋、如傘、如毯、如裙的荷葉,或仰首,或低眉,或俯身,或傲立,簇簇滿池,組成一泓碧海,守護著嬌花。
那一片片清爽、鮮嫩的葉面上,殘留著雨水沖刷的痕跡,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她是如此雅致、清麗、潔凈,又如此超塵脫俗!它不正象征著我們經歷劫難后的神州大地將會更加秀色奪人、俊逸多姿么?
我沿著池畔的綠柵緩步而行,沉湎于云煙一般的遐想里。
眼前這交相輝映、相依相扶的繁茂荷花,使我回憶起童年時代在稚幼心靈里埋下的友誼的種子,少女時代在革命大家庭的懷抱中所感受到的友情和溫馨,青年時代在大學生生活中所享有的純真的友情......再看看眼前經過十年動亂人與人之間正常關系被扭曲、遭破壞的現實,我不禁痛心地想到:這些年,我們的生活里失落了多少寶貴的東西!失落了的鳥語花香的荷池回來了,失落了的同志間的關懷、諒解和友誼還能回來么?應該追尋回來!也許能夠追尋回來!
走著,想著,不知不覺,我轉到堆云積翠橋北荷池西側的一角。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原來在滿池粉荷之中,競藏著這么一座玉色的宮殿。
這里,在翠葉簇擁中,娉娉婷婷伸出一枝枝如棉似雪的白荷,它們卑視污泥,鄙棄華貴,以樸素的姿容,顯示出自身的高潔。
我靜靜地站立在綠柵旁,眼前浮現出種種幻覺,思緒飄忽得很遠、很遠。
我仿佛看見淚光點點嬌喘吁吁、弱不禁風卻孤標傲世的林黛玉;想起國難當頭時大義凜然、拍案而起的聞一多;緬懷懷著一腔愛國憂民之情徘徊于月下荷塘的朱自清......這朵朵白荷,不正是他們高潔情懷和不屈精神的寫照嗎?
朝陽微露,彩霞漸隱,游人逐漸增多了。
幾個男女青年,打開畫夾,為荷作畫。
看著他們青春茂發的神態,全神貫注的表情,嘴角柔和的線條和慢慢漾開的純真的笑意,我喜悅地、分明地看到,玉荷的高潔氣質像一股清清的潛流,正緩緩滲入他們的心房,陶冶和凈化著又一代人的心靈。
我戀戀不舍地離開這荷池的一角,踱到橋南,憑欄北眺。
這時,薄霧全消,遠處那皎潔的白塔被如洗的碧空映襯得更加壯麗,塔身環繞著郁郁蒼松,隙間露出斑斑紅墻和金色的亭頂;近處是依依垂柳,滿地翡翠,綽綽群花;西側則是潔白玲瓏的玉石長橋和微波浩渺的水面。
它們構成了一幅層次分明、色彩斑斕的水彩畫,清晰,明朗,秀美,又朝氣勃勃。
這幅畫,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多少明麗的色彩和濃郁的詩意!
啊,秀麗的北海,那綿綿密密的相依、相映、相扶的塔下之荷,你載著我不盡的情思,記錄著我生命的旅程,你是我的詩,我的夢,我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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