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之春
春間三月,正是萬物復蘇,萬象更新之際。
這樣時節,南方已是風和日麗,花草盈野,一片蔥郁。
首都北京也是新綠初上,吐芽綻葉,生機盎然。
然而,哈爾濱卻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風凜冽。
此時,雖然冬季里那些冰燈雪景悄悄消融,但常常還飄落著大雪。
盡管這般,哈爾濱人迎春喜春的那種活躍興奮情緒,早已涌上了心間。
其實,春節過后,就意味著春天來臨了。
這春的信息,催著人們遠離寒氣逼人的時節。
哈爾濱報春的天使,不是南方的桃花李花,也不是人們常說的報春花,而是飄飄灑灑的雪花———春間三月的雪。
嚴冬的雪又干又硬,如粉如沙,迎面撲來,讓人生冷。
而春季的雪又濕又軟,如柳絮楊花,飄然而落,著物即融,令人生暖。
這樣的雪下一場就向春天靠進一步。
那天,3月21日,春分。
節令說“春分地皮干”。
可是這一天,不但地皮沒干,反而還濕乎乎的有些泥濘。
只因為這天又落了一場雪。
雖然哈爾濱春寒有些漫長,但春的氣息畢竟很濃了。
我想,這般漫長的春寒,可能是東北大地獨有的。
哈爾濱人面對這樣獨有的天氣,不僅感到習慣了,而且還覺得愉悅。
我與許多哈爾濱人一樣,十分喜歡冬去春來交替這當兒的時節。
這當兒,常常會出現一些美好的驚喜和新奇。
比如,一天帶著活潑可愛的小孫子在路旁踏雪,突然在覆蓋白雪的草叢里,看到了一根根微綠色的小草,就好像發現了新生命一樣,驚喜地“啊”了一聲:“小草返青了!”
又如,在冰封雪裹的松花江邊兒,突然見到那里有一條長長的沿流水,被春風吹拂著,靜靜地向東流去,便新奇地洞開心扉,呼喚著:“快開江了!”
再如,那天在家里站在窗前,隔著沒有窗欞的玻璃,朝外眺望下雪的情景。
我見高空中輕舞的雪花兒,開始是亮晶晶的,猶如罩上一層銀紙,當雪花兒飄到眼前時,就乍然變成了乳白色,好似亞光漆。
我隨著雪花落地看下去,她刷地一瞬間又變成了濕潤的烏黑顏色。
這種新奇的發現,讓我驚喜地說了句:這是今春里最后一場雪了。
然而,讓人驚奇的是,過了幾日空中又飄起了雪花,不僅是下雪而且還加雨,又過了幾天還刮來了十年不遇的風沙,弄得天空黃澄澄的。
還好,風沙過后又一場雪,這才使天空晴朗起來,空氣也格外新鮮了。
哈爾濱春間三月落的幾場雪,無疑展示出大氣層中的自然運行變化的復雜和微妙。
是地下的熱和地上的冷,互相影響和拼撞的結果。
可見春天的來臨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所以,我想更要特別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美好春光。
許多哈爾濱人都具有這種喜春迎春的心情。
春間三月,或許還早些時,哈爾濱還落雪的日子,街上的行人們,尤其是少男少女們,早已換上了鮮艷的春裝。
那些男士們光著頭,西服革履,滿面春風,那些女士們上著花衣,下穿筒裙,兩腿穿著貼身的膚色筒襪,仨一群倆一伙,走在街上,神采飄逸,笑語不斷,給哈爾濱增添了不少春色。
哈爾濱真正的春天,應該是丁香開花時,可是那會兒已到了夏日。
春天是誘人的,她詩意空靈,塵俗不染。
她給人以向往,給人以夢幻。
哈爾濱人喜春迎春的心境,就出自于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好的追求。
進山東
第一回進山東,春正發生,出潼關沿著黃河古道走,同車里有著幾個和尚——和尚使我們與古代親近——恍惚里,春秋戰國的風云依然演義,我這是去了魯國之境了。
魯國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禮儀,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納嗎?沉沉的胡琴從那一簇藍瓦黃墻的村莊里傳來,余音綿長,和那一條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蒼茫里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彌漫著,如麥田上濃得化也化不開的霧氣,我聽見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聲音,從孔子一直說到了現在。
我的祖先,那個秦贏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經焚書坑儒過的,但居山高為秦城,秦城已壞,鑿池深為秦坑,自坑其國,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傾側,唯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卻千里迢迢來拜孔子了。
其實,秦贏政在統一天下后也是來過魯國舊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禪是帝王們的舉動,我來山東,除了拜孔,當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給我以藝術上的想象和力量。
接待我的濟寧市的朋友說:哈,你終于來了!我是來了,孔門弟子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沒有給偉大的先師帶一束干肉,當年的蘇武可以唱“執瓢從之,忽焉在后”,我帶來的唯是一顆頭顱,在孔子的墓前叩一個重響。
一出潼關,地傾東南,風沙于后,黃河在前,是有了這么廣大的平原才使黃河遠去,還是有了黃河才有了這平原?嘔嘟嘔嘟的車輪整整響了一夜,天明看車外,圓天之下是鉛色的低云,方地之上是深綠的麥田,哪里有紫白色的桐花哪里有村莊,粗糙的土坯院墻磚雕的門樓,腳步沉緩的有著黑紅顏色而褶紋深刻的后脖的農民,和那叫聲依然如豹的走狗——山東的風光竟與陜西關中如此相似!這種驚奇使我必然思想,為什么山東能產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愛上了吃新疆的馕,懷里揣著一塊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見一條河水了,蹲下來洗臉,日地將馕拋向河的上游,開始洗臉,洗畢時馕已順水而至,揀起泡軟的馕就水而吃,那時我歌頌過這種食品,正是吃這種食品產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內的多少偉人!而山東也是吃大餅的,蔥卷大餅,就也產生了孔子這樣的圣人嗎?古書上也講,泰山在中原獨高,所以生孔子。
圣人或許是吃簡單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論語》能治天下,儒家的文化何以又能在這里產生呢?望著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黃天厚土,它深沉博大,它平坦遼闊,它正規,它也保守而滯積,儒文化是大平原的產物,大平原只能產生出儒文化。
那么,老莊的哲學呢,就產生于山地和沼澤吧。
在曲阜,我已經無法覓尋到孔子當年真正生活過的環境,如今以孔廟孔府孔林組合的這個城市,看到的是歷朝歷代皇帝營造起來的孔家的赫然大勢。
一個文人,身后能達到如此的豪華氣派,在整個地球上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這是文人的驕傲。
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狀,又讓我們文人感到一份心酸。
司馬遷是這樣的,曹雪芹也是這樣,文人都是與富貴無緣,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
在濟寧,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濟寧住過二十余年啊!遙想在四川慘觀杜甫草堂,聽那里人在說,流離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會他的一位已經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門子卻怎么也不傳稟,好不容易見著了朋友,朋友正宴請上司,只是冷冷地讓他先去客棧里住下好了。
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對天浩嘆。
尊詩圣的是因為需要詩圣,做詩圣的只能貧困潦倒。
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豪杰輩出的時代,斯文是掃地的。
孔廟里,我并不感興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為孔子樹立的石碑,獨對那面藏書墻鐘情,孔老夫子當周之衰則否,屬魯之亂則晦,及秦之暴則廢,遇漢之王則興,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廢啊!
當我立于藏書墻下留影拍照時,我吟誦的是米莆贊詞: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無孔子;孔子之后,更無孔子。
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首府門上的對聯,一邊有富貴二字,將富字寫成“富”,一邊有文章二字,將章字寫成“章”。
據說“富”字沒一點,意在富貴不可封頂,“章”字出頭,意在文章可以通天。
啼,這只是孔子后人的得意。
衍圣公也是一代一代的,這如現在一些文化名人的紀念館,遺蠕或子女大都能當個紀念館長一樣的。
做人是不是偉大的,先前姑且不論,死后能福及子孫后代和國人的就是偉大的人。
孔子是這樣,秦贏政是這樣,**也是這樣,看著繁榮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馬涌所在地臨潼的熱鬧。
在孔廟里我睜大眼睛察看圣跡圖,中國最早的這組石刻連環畫,孔子的相貌并不俊美,頭凹臉闊,豁牙露鼻。
因父親與一個年齡相差數十歲的女子結婚,他被稱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丑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
而秦贏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
有意思的是秦贏政做了始皇,焚書坑儒,卻也能到泰山封禪,他到了這里,不知對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沒想到過因泰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說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嗎?
我在泰山上覓尋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遺憾地沒有找到這個景點。
聽導游的人解說,我的祖先畢竟還是登上了山頂,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與天接通,天給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實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廟孔府孔林如皇宮一樣矗起而千萬年里香火不絕。
孔子就是五岳獨尊的泰山嗎?泰山就是永遠的孔子嗎?登泰山者,人多如蟻,而幾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北石下向北面的峰頭上看,我許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機會,我就要在那個峰頭上造一個大廟的。
我撫摸著拱北石,我以為這塊石頭是高貴的,堅強的,是一個**,是一個拳頭,是一個沖天的驚嘆號。
古人講:登泰山而一覽眾山小。
周圍的山確實是小的,小的不僅僅是周圍的山,也小的是天下。
我這時是懂得了當年孔子登山時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樣到處游說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帶回了一塊石頭,泰山上的石頭。
過去的皇帝自以為他們是天之驕子,一旦登基了就來泰山封禪的,但有的定都地遠,他們可以來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門前筑一個土丘作為泰山來祀,而我只帶回一塊石頭——泰山石是敢擋的——泰山就永遠屬于我,給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進山東的時候,我是帶一批《土門》要參加簽名售書活動的,在濟寧城里搞了一場,書店的人又動員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斷然拒絕了。
孔子門前怎能賣書呢?我帶的是《土門》,我要上泰山登天門,奠地了還要祀天啊!我站在山頂的一節石階上往天邊看去,據說孔子當年就站在這兒,能看到蘇州城門洞口的人物,可我什么也看不見,我是沒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開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眼力去看花開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塵世的一切。
懷著拜孔子登泰山的愿望進山東,額外地在濟寧參觀了武氏祠的漢畫像石,多么驚天動地的藝術!數百塊的石刻中,令我驚異得最多的畫像竟是孔子見老子圖。
中國最偉大的會見,歷史的瞬間凝固在天地間動人的一幕,年輕的孔子恭敬地站在那里,大袖筒中伸出兩只雁頭,這是他要送給老子的見面禮。
孔子身后是顏回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簡冊,而子路頭有雄雞,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辯愛斗的吧。
這次會見,兩人具體說了些什么,史料沒有詳載,民間也不甚傳說,而禮儀之邦的蕓蕓眾生卻津津樂道,于此不疲,以至于有這么多的石刻圖案。
老子在西,孔子在東,孔子能如此地去見老子,但孔子生前為什么竟不去秦呢?這個問題我站在泰山頂上了還在追問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說登泰山而賦,我要賦什么呢?我要賦的就只有這一腔疑惑和惆悵了。
陽關雪
中國古代,一為文人,便無足觀。
文官之顯赫,在官而不在文,他們作為文人 的一面,在官場也是無陽關雪足觀的。
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后 ,一桿竹管筆偶爾涂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著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 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
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差不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 蕩著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
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
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 背誦。
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
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 行搭建。
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 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
為童年,為歷史,為許多無法言傳 的原因。
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
他們褪 色的青衫里,究竟藏著什么法術呢? 今天,我沖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
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 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
”老者抬頭看天,又說:“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
”我向他鞠了一躬 ,轉身鉆進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
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沒有,連一個皺折 也找不到。
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著一棵樹,趕過去,然 后再盯著一塊石頭,趕過去。
在這里,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 葉,一個黑點。
于是,只好抬起頭來看天。
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也沒有被 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
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
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
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
在這樣 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
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 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
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并不動,卻在加深,疑惑 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 堆。
這里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為城里人的喪葬之地。
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 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
它們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 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里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
這里正是 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
中原慈母的白發,江南 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
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于朔風 中的軍旗。
隨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
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 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 目光。
于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 過,于是,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
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寫在這個荒原上 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為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長久擔負著保衛 華夏疆域的使命。
所以,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為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
就像干寒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
在中原內地就 不同了,山重水復、花草掩蔭,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昏,晨鐘暮鼓 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秘和乖戾。
那兒,沒有這么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 重重美景中發悶,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
不像這兒 ,能夠袒露出一帙風干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
遠處已有樹影。
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
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 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
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扎兵馬之地,不 能沒有這一些。
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 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
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 住。
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
呵 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當 然不會化。
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么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才在 下面看到的土墩。
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 出來,在千年之后的寒風中抖動。
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積著雪,層層疊疊,直伸 天際。
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
對于這么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 色,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瞟了一眼 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著舉起了酒壺。
再來 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
這杯酒,友人一定是 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范。
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嘆,執袂勸阻。
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 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
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
這種風范,在李白、 高適、岑參那里,煥發得越加豪邁。
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 識認,形體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靜,神采那么自信。
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 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于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蘇醒、對前途 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
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會更沉著、更安詳。
在歐洲,這些藝 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
誰都能計 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
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于藝術家的自信 延續久遠。
陽關的風雪,竟愈見凄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復討論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 隨腳出入的。
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 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點娛樂。
歷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 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
這里,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 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
陽關,再也難于享用溫醇的詩句。
西出陽關的文 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么多嘆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 民族的精神疆域中。
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
身后,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
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
可惜它們 后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
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
怕還要下雪。
音樂的航船--聽法國國家交響樂團演奏
迪圖瓦先生揮動那根小小的指揮棒,指揮著他的龐大的樂隊,像指揮一艘裝備精良的大船,駛入神奇的大海。
我們都成了這艘大船上的乘客,在他的引導下,抵達一個又一個風光綺麗的港口。
巴托克的《神奇的滿大人》,講述的是一個我們不熟悉的故事,樂隊把聽眾帶進一個喧囂的城市,仿佛能看到有人在天光和燈光斑斕交織的小巷里舞蹈,優美中隱藏著憂郁,活潑中蘊含著緊張。
我想在其中找尋匈牙利的旋律,卻一無所得,一段長號的嗚咽,似曾相識,使我感受到東方的情韻。
這東方,是中國,是蒙古,是I日本,還是他的祖國匈牙利,我說不清楚。
在我的印象中,巴托克的音樂總是流溢著奇光異彩,也彌漫著煙雨云霧,在古典的大幕上,他用自己優雅的姿態,拉開了別人沒有開啟過的新鮮一角。
《逝去的時光》,是中國人陳其鋼創作的大提琴協奏曲,拉大提琴的也是中國人,不是馬友友,是王健,一個在上海長大的青年大提琴家。
逝去的時光是什么,是驚天動地的壯舉,是憂傷的回憶,還是刻骨銘心的愛和思念?都不是,在大提琴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的敘述中,我仿佛面對無人的大野,秋風蕭瑟,卷起漫天落葉,仿佛獨步幽林,聽一脈細流在竹徑邊蜿蜒,又仿佛披星戴月,月光把天邊起伏的山影勾勒得輪廓分明......聽這樣的音樂,使我想起陶潛和謝靈運,想起王維的詩。
現代人的音樂,把人引入古詩的意境,多么奇妙。
普羅柯菲耶夫的《第五交響曲》,旋律不熟悉,但氣息不陌生。
俄羅斯人的悲傷和樂觀,在他的旋律中交替著出現。
那種遼闊,那種深沉,那種回旋于天地探求叩問的執著,使我心馳神往。
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圣彼得堡看芭蕾舞《羅密歐和朱麗葉》,舞蹈的場面逐漸淡忘,然而普羅柯菲耶夫的旋律卻使我難以忘懷。
此刻,法國人將他的旋律演繹得氣象萬千,使我在恍惚中又好像回到了俄羅斯,又走進了圣彼得堡的穆索爾斯基劇院......
《波萊羅舞曲》,拉威爾的名曲,全世界的人都熟悉這來自法蘭西的旋律。
一面小軍鼓,以極輕極幽的節奏,仿佛從天邊傳過來,是一群游牧的馬隊,從迷蒙的地平線走來,由遠而近,由遠而近......迪圖瓦站在指揮臺上,低垂著頭,像是在聆聽,在沉思,在等待,指揮棒向著天邊輕輕抖動,馬隊正應召而來。
那輕幽的節奏,終于發展成驚天動地的轟鳴,無數歡樂的男女,在飛揚的煙塵和耀眼的陽光里舞蹈。
迪圖瓦先生也從一尊沉思的雕像變成了一個奔放的舞者,和漫天翱翔的旋律一起手舞足蹈。
盡情地舞蹈歌唱吧,人問的悲傷和煩惱,此刻暫且淡忘。
音樂如同無數把透明的寶劍,向四面八方劈射,天地間一切陰晦黑暗都被它們撕碎。
天堂的光芒正從裂縫里流進來,照亮了我面前的茫茫大洋,海水又把光芒反射到天上,誰能阻擋美妙的光芒在天地間交匯? 此刻,世界何等明亮。
1999年11月17日深夜于四步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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