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滿井游記》
明朝:袁宏道
燕地寒,花朝節后,余寒猶厲。
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
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
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
高柳夾提,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
于是,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乍出于匣也。
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試,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
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
游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
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
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能不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
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2、《黃山游記》
清朝:錢謙益
山之奇,以泉,以云,以松[1] 。
水之奇,莫奇于白龍潭;泉之奇,莫奇于湯泉,皆在山麓。
桃源溪水,流入湯泉,乳水源、白云溪東流入桃花溪,二十四溪,皆流注山足。
山空中,水實其腹,水之激射奔注,皆自腹以下,故山下有泉,而山上無泉也。
山極高則雷雨在下,云之聚而出,旅而歸,皆在腰膂間。
每見天都諸峰,云生如帶,不能至其冢。
久之,滃然四合,云氣蔽翳其下,而峰頂故在云外也。
鋪海之云,彌望如海,忽焉迸散,如鳧驚兔逝。
山高出云外,天宇曠然,云無所附麗故也。
湯寺以上,山皆直松名材,檜、榧、楩、楠,藤絡莎被,幽蔭薈蔚。
陟老人峰,懸崖多異,負石絕出。
過此以往,無樹非松,無松不奇:有干大如脛而根蟠屈以畝計者,有根只尋丈而枝扶疏蔽道旁者,有循崖度壑因依如懸度者,有穿罅冗縫、崩迸如側生者,有幢幢如羽葆者,有矯矯如蛟龍者,有臥而起、起而復臥者,有橫而斷、斷而復橫者。
文殊院之左,云梯之背,山形下絕,皆有松踞之,倚傾還會,與人俯仰,此尤奇也。
始信峰之北崖,一松被南崖,援其枝以度,俗所謂接引松也。
其西巨石屏立,一松高三尺許,廣一畝,曲干撐石崖而出,自上穿下,石為中裂,糾結攫拏,所謂擾龍松也。
石筍工、煉丹臺峰石特出,離立無支隴,無贅阜,一石一松,如首之有笄,如車之有蓋,參差入云,遙望如薺,奇矣,詭矣,不可以名言矣。
松無土,以石為土,其身與皮、干皆石也。
滋云雨,殺霜雪,勾喬元氣,甲坼太古,殆亦金膏水、碧上藥、靈草之屬,非凡草木也。
顧欲斫而取之,作盆盎近玩,不亦陋乎?
度云梯而東,有長松夭矯,雷劈之仆地,橫亙數十丈,鱗鬣偃蹇怒張,過者惜之。
余笑曰:“此造物者為此戲劇,逆而折之,使之更百千年,不知如何槎枒輪菌,蔚為奇觀也。
吳人賣花者,揀梅之老枝屈折之,約結之,獻春則為瓶花之尤異者以相夸焉。
茲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與?”千年而后,必有征吾言而一笑者。
3、《記承天寺夜游》
北宋:蘇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4、《湖心亭看雪》
明代:張岱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余拏 一作:余挐)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5、《小石城山記》
唐代: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
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
環之可上,望甚遠。
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
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
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