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之泥人張
天津泥人在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已享有很大聲譽。
使天津泥人大放異彩、成為民族藝術奇葩的,是“泥人張”的彩塑,它把傳統的捏泥人提高到圓塑藝術的水平,又裝飾以色彩、道具,形成了獨特的風格。
天津“泥人張”藝術的創始人是張長林。
張長林(1826—1906),字明山,后以字行。
自幼隨父親從事泥塑制作,練就一手絕技。
他只須和人對面坐談,摶土于手,不動聲色,瞬息而成。
面目徑寸,不僅形神畢肖,且栩栩如生須眉俗動。
“泥人張”彩塑創作題材廣泛,或反映民間習俗,或取材于民間故事、舞臺戲劇,或直接取材于《水滸》《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古典文學名著。
所塑作品不僅形似,而且以形寫神,達到神形兼具的境地。
“泥人張”彩塑用色簡雅明快,用料講究,所捏的泥人歷經久遠,不燥不裂,栩栩如生,在國際上享有盛譽。
外國人早就以重金購買,“置諸博物館中,供觀賞。”在歷屆展覽會上它都被認為是出類拔萃的作品。
日本蘆屋市的一座中國近代藝術館為“天津泥人張彩塑”建立了陳列專室,展出彩塑作品58件。
近年來“泥人張”彩塑積極地推動國際間文化藝術的友好交流,成為中外交往的橋梁。
天津“泥人張”彩塑藝術是近代民間發展起來的著名工藝美術流派,這支數代相傳的藝術之花,扎根于古代泥塑藝術的傳統土壤中,再經大膽創新,遂成為今日津門藝林一絕。
《俗世奇人》之馮五爺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
馮家出兩種人,一經商,一念書。
馮家人聰明,腦袋瓜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一層套一層,每層一花樣。
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念書的當文豪做大官。
馮五爺這一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
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
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
他人長得賽條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
凡他念過的書,你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
至于他出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
都說這一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謀一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
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筋一歪,決意下海做買賣。
但此道他一竅不通,干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一個念頭便是開飯館。
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一天三頓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板。
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里,商界的往來大半在飯桌上。
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咸,正合口味。
于馮五爺拿定主意,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里,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
擇個吉日,升匾掛彩,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
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一條純金表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
念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
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一家寧波館,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里一做,比活魚活蝦還鮮。
故此開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一頓還得“翻臺”,上一長,賺錢并不多。
馮五爺納悶,天天一把把銀錢,賽一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后再瞧帳,喲,反倒出了赤字!
一日,一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伙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里的雞鴨魚肉,進到客人嘴里的有限,大多給廚子伙計們截墻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
狀元樓有多少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后,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
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余伙計全轟走,斬草除根換一撥人,還在后院墻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仍是赤字,怎么回事?
又一日,住在狀元樓鄰近一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后晌,垃圾車一到,一搖鈴鐺,打狀元樓里抬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一層是垃圾,下邊全是鐵皮罐頭、整袋咸魚、好酒好煙。
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
這不等于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抬錢嗎?馮五爺趕在一個后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一查,果然如此。
大怒之下,再換一撥人。
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
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一番,卻看不出半點毛病。
文人靠想象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里,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
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
買賣賽人,靠一股氣兒活著,氣泄了,誰也沒轍。
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伙計散伙。
飯廳有時只開半邊燈了。
馮五爺心里只剩下一點不服。
再一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里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
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一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
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扎在馮家了。
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干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多,心里也多了一個心眼兒了。
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僮到飯館前廳,搬一把藤椅,撂在通風處,仰面一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后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
他光著腦袋一身肉,下邊只穿一條大白褲衩,趿拉一雙破布鞋,肩上搭一條汗巾,手提一盞紙燈籠。
他瞅見老板,并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
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里搭訕,一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一邊揣度--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里也塞不了一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里頭放點嘛也全能照出來。
褲衩雖大,但給大廳里來回來去的風一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里裹著點什么?心剛生疑,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帶這條大毛巾做什么,煩你給搭在后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里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
原來插洋蠟的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一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沉!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
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念書,他搖頭嘆息。
念書得信書。
他連念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念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還會有念書的心思?
《俗世奇人》之: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
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伙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一堆畫里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
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
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
天津人好起外號,一為好叫,二為好記。
這藍眼來源于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一雙藍眼。
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
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
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一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里,手拿一軸畫。
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
他刷地一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
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
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一寸一分。
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一道藍光,他抬起頭問來者:
“你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一高手。
古玩鋪里的人全怕他。
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一遍:
“我眼里從來沒有什么黃三爺。
你說你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
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你抬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一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
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
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
花錢不少,東西更好。
這么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
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
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
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
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
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
這話傳開之后,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一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于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
愈是不理,傳得愈玄。
后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
說是有人在針市街一個人家里,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
于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
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里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
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
要真有張一模一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一齊亮出來。
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
尤小五是天津衛的一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
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
原來還真的另有一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一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
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
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
鋪子里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一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
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么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
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里去。
他二十年沒錯看過一幅。
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
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
可這回一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
看真假畫這行,看對一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一幅就一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
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
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一塊的,要栽全栽。
佟老板想了一夜。
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
兩幅畫都攥在手里,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
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
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
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
買東西就怕一邊非買,一邊非不賣。
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里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你也得把畫給我買來”。
這便一再讓步,最后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
他叫伙計們把兩軸畫并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
等畫掛好,藍眼上前一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
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里。
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一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一口氣閉過去。
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縷了一遍,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
一步步叫你鉆進來。
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
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
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干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
人家叫你手里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
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一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
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
有人說他得一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
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后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一手。
死得明明白白。
《俗世奇人》之:楊巴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松平常的街頭小吃,干得遠近聞名。
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一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
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
楊八本名楊巴,由于“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
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
楊七手藝高,只管悶頭制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里里外外只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伙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一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后,捏一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沒味兒。
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灑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后又灑一次芝麻。
這樣一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搟面杖壓碎。
壓碎了,里面的香味才能出來。
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
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
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
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
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面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臺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
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一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
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
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里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一雙手拿堿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干凈。
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后一并退后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一落碗中,眉頭忽地一皺,面上頓起陰云,猛然甩手“啪”地將一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一地,還冒著熱氣兒。
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一個比一個糊涂,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
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一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臟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臟東西,不等于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于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一頓臭揍,然后砸飯碗子。
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臟東西。
大人說話,不能改口。
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一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只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一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
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一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是碎芝麻。
明白過后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性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
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臟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面子。
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臺中間是絕沒有的,于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你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一百兩!”
這一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
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里頭卻一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
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
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
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一張好嘴,李中堂并沒有喝茶湯呀!
《俗世奇人》之: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散,民國初年在小白樓一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兒一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锃亮。
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一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
他手下動作更是“干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一觸,隔皮截肉,里頭怎么回事,立時心明眼亮。
忽然雙手賽一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
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
倘若再來,一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
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
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
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后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散了。
蘇大夫好打牌,一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一桌。
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一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一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
可三輪車夫都是賺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后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
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
一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
“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后院,鉆出后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里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
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一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一碼。
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呲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涂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
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
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
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里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一放。
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
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里的深意。
但他打心眼兒里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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