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凈的水 作者:張承志
聽人說,北京的水質硬而不純。
燒開了水,要歇幾分鐘再用,才少些白銹。
有閑時試了一下,不知其然。
和滾沸時便沖了的茶相比,也比不出個結果。
又在哪個電影里聽來一句:"……的水沖茶,才能出現香味"--怔然想到,即便是滇粵最好的紅茶,我也從來沒有沖出過那種鮮紅顏色的茶來。
后來買了一盒日本制作的、原產斯里蘭卡的Lipton紅茶,依然呈黃呈褐,不見清紅。
深夜里端詳杯中,漸漸感到水質微濁,且有堿味,心里就悄悄不再奢想。
一口凈水難求。
回憶去年最后一次為民族研究所出差新疆,車出伊犁過了長春真人的八十里長坂以后不久,有一眼雪亮的涌泉。
焦旱戈壁上,那晶瑩的水如冰似玉,清澈甘冽,大口長飲不止之間,覺得五臟六腑都潤透清涼了。
那樣的水,當然只在異域;即在北京,你是休想喝一口好水的。
然而北京城的新潮人士們似乎正在傳染潔癖,我見過好幾個淑女都喜歡自己形容自己這個方面。
所以企圖描摹世態的電影中,特別喜歡用臨睡前女的要男的刷牙這種細節。
來訪者中,有不少人是不動茶盞、渴然后辭的。
寫水的文人也層出不窮;雖然都各自咽著北京城那種銹腸垢胃的硬水,卻把紙上水寫得龍涎真露,純凈無比。
繼而人們開始崇尚東洋,日本人的洗澡癖及其洗身洗心的意識,也開始顯示價值了。
日本人"滌心"的洗澡傳統,在用水上確實高了中國人一個層次。
但是這個引起學者興趣的洗澡癖究竟是不是有潔心淘欲的質地,也是學者們遲疑難決的問題。
依我看,中國人既然已經刀槍不入銅腸鐵胃,每日里只靠銹堿成垢的飽肚子去投入爭斗--當然不入用水的討論范疇;然而以洗澡著稱于世的日本人,也并沒有進入洗心滌意的階段。
日本的用水,也許是一種中間階段。
用水的純精神之國,只有一個地方可以當之無愧,那就是伊斯蘭的隴山周邊。
寫上述用水的不潔和無聊,連鋼筆都不出水了。
而當我停頓一下,駐筆憶著大西北隴山的荒涼世界時,我又覺得那么難。
寫什么呢,這樣的文字發表在都會人流勝水流的嘈雜污濁里,要多啰嗦才能讓他們對大西北隴山兩側的苦旱缺水有一點感覺呢。
伊斯蘭作為落入了中國漢文明又與這文明格格不入的一種別扭異端,在大西北被趕進窮鄉僻壤中的赤貧渴苦中來了。
城邊邊,水邊邊,山邊邊,我在這里寫的是山邊邊。
隴山東西其實是一種破山棄土;無水的一片焦黃山壑溝谷里,按時髦的生態環境講是不該被古人選為鄉里的。
窮鄉僻壤中也有優劣--
窮中之窮的地方,用大窖水。
挖一口巨大的直筒圓坑,四壁底子糊上膠泥,等干透了是口大缸。
一年里冬接霜雪夏承雨水,再拽上牛驢,背上背斗,滿山坳尋來殘冰塊雪倒進去,等春天融了夏天滿了就喝上整整一年。
老甘肅人(包括西海固)誰不知道那黑污黏膩的窖水呢,而大都會人誰又相信這種腐臭的液體是水呢。
我曾對一個日本研究中國西北史的教授描述過這種水。
那先生大睜圓眼,半晌無語,最后嫉恨而懷疑地瞟我一眼,忿忿地離座走了。
他可能在想:這個人怎么能這樣順口亂編呢?
我也在想:這個人怎么能當上中國西北史的專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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