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鎮
余秋雨
我躺在墊著稻草的地鋪上,默想著100多年前英國學者托馬斯•德•昆西(T .De Quincey) 寫的一篇著名論文:《論〈麥克白〉中的敲門聲》。
昆西說,在莎士比亞筆下,麥克白及其夫人借助于黑夜在城堡中殺人篡權,突然,城堡中響起了敲門聲。
這敲門聲使麥克白夫婦恐慌萬狀,也歷來使所有的觀眾感到驚心動魄。
原因何在?昆西思考了很多年,結論是:清晨敲門,是正常生活的象征,它足以反襯出黑夜中魔性和獸性的可怖,它又宣告著一種合乎人性的正常生活正有待于重建,而正是這種反差讓人由衷震撼。
在那些黑夜里,我躺在地鋪上,聽到了江南小鎮的敲門聲,篤篤篤,輕輕的,隱隱的,卻聲聲入耳,灌注全身。
好多年過去了,生活應該說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這種敲門聲還時不時地響起于心扉間。
為此我常常喜歡找個江南小鎮走走,但一走,這種敲門聲就響得更加清晰而催人了。
當代大都市的忙人們在假日或某個其他機會偶爾來到江南小鎮,會使平日的行政煩囂、人事喧嚷、滔滔名利、爾虞我詐立時凈化,在自己的靴踏在街石上的清空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心跳,不久,就會走進一種清空的啟悟之中,流連忘返。
可惜終究要返回,返回那種煩囂和喧嚷。
如眼前一亮,我猛然看到了著名旅美畫家陳逸飛先生所畫的那幅名揚海外的《故鄉的回憶》。
斑剝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殘夢,交錯的雙橋堅致而又蒼老,沒有比這個圖像更能概括江南小鎮的了,而又沒有比這樣的江南小鎮更能象征故鄉的了。
我打聽到,陳逸飛取像的原型是江蘇昆山縣的周莊。
陳逸飛與我同齡而不同籍,但與我同籍的臺灣作家三毛到周莊后據說也熱淚滾滾,說小時候到過很多這樣的地方。
看來,我也必須去一下這個地方。
像多數江南小鎮一樣,周莊得坐船去才有味道。
我約了兩個朋友從青浦淀山湖的東南岸雇船出發,向西橫插過去,走完了湖,就進入了縱橫交錯的河網地方。
在別的地方,河流雖然也可以成為運輸的通道,但對普通老百姓的日常行旅來說大多是障礙,在這里則完全不同,河流成了人們隨腳徜徉的大街小巷。
一條船一家人家,悠々走著,不緊不慢,丈夫在搖船,妻子在做飯,女兒在看書,大家對周圍的一切都熟悉,已不愿東張西望,只聽任清亮亮的河水把他們浮載到要去的地方。
我們身邊擦過一條船,船頭坐了兩位服飾齊整的老太,看來是走親戚去的,我們的船駛得太快,把水沫濺到老太的新衣服上了,老太撩了撩衣服下擺,嗔色地指了指我們,我們連忙拱手道歉,老太立即和善地笑了。
這情景就像街市間不小心撞到了別人隨口說聲“對不起”那樣自然。
兩岸的屋舍越來越密,河道越來越窄,從頭頂掠過去的橋越來越短,這就意味著一座小鎮的來臨。
中國很多地方都長久地時行這樣一首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不知多少人是在這首兒歌中搖搖擺擺走進世界的。
人生的開始總是在搖籃中,搖籃就是一條船,它的首次航行目標必定是那座神秘的橋,慈祥的外婆就住在橋邊。
早在躺在搖籃里的年月,我們構想中的這座橋好像也是在一個小鎮里。
因此,不管你現在多大,每次坐船進入江南小鎮的時候,心頭總會滲透出幾縷奇異的記憶,陌生的觀望中潛伏著某種熟識的意緒。
周莊到了,誰也沒有告訴我們,但我們知道。
這里街市很安靜,而河道卻很熱鬧,很多很多的船來往交錯,也有不少船駁在岸邊裝卸貨物,更有一些人從這條船跳到那條船,連跳幾條到一個地方去,就像市井間借別人家的過道穿行。
我們的船擠入這種熱鬧中,舒舒緩緩地往前走。
與城市里讓人沮喪的“塞車”完全不同,在河道上發覺前面停著的一條船阻礙了我們,只須在靠近時伸出手來,把那條船的船幫撐持一下,這條船就會蕩開去一點,好讓我們走路。
那條船很可能在裝貨,別的船來來往往你撐一下我推一把,使它的船身不停地晃晃悠悠,但船頭系結在岸椿上,不會產生任何麻煩,裝貨的船工一逕樂呵呵地忙碌著,什么也不理會。
小鎮上已有不少像我們一樣的旅游者,他們大多是走陸路來的,一進鎮就立則領悟了水的魅力,都想站在某條船上拍張照,他們蹲在河岸上懇求船民,沒想到這里的船民爽快極了,想坐坐船還不容易?不僅拍了照,還讓坐著行駛一陳,分文不取。
他們靠水吃飯,比較有錢,經濟實力遠超這些旅行者。
近幾年,電影廠常來小鎮拍一些歷史題材的片子,小鎮古色古香,后來干脆避開一切現代建筑方式,很使電影導演們稱心,但哪來那厶多群眾角色呢?小鎮的居民和船民非常幫襯,一人拿了套戲裝往身上一披,照樣干活,你們拍去吧。
我去那天,不知拿家電影廠正在橋頭拍一部清朝末年的電影,橋邊的鎮民、橋下的船民很多都穿上了清朝農民的服裝在干自己的事,沒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覺,倒是我們這條船靠近前去,成了擅闖大清村邑的番邦夷人。
從船上向河岸一溜看去,好像凡是比較像樣的居舍門口都有自用碼頭。
這是不奇怪的,河道就是通衢,碼頭便是大門,一個大戶人家哪有借別人的門戶迎來送往的道理?遙想當年,一家人家有事,最明顯的標志是他家碼頭口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主人便站在碼頭上頻頻迎接。
我們的船在一個不小的私家碼頭停下了,這個碼頭屬于一所挺有名的宅第,現在叫做”沈廳”,原是明代初年江南首富沈萬山的居所。
江南小鎮歷來有藏龍臥虎的本事,你看就這厶些小河小橋竟安頓過一個富可敵國的財神!沈萬山的致富門徑是值得經濟史家們再仔細研究一陳的,不管怎厶說,他算得上那個時代精于田產管理、又善于開發商業資本的經貿實踐家。
有人說他主要得力于貿易,包括與海外的貿易,雖還沒有極為充分的材料佐證,我卻是比較相信的。
周莊雖小,卻是貼近運河、長江和黃浦江,從這里出發的船只可以亳無阻礙地借運河而通南北,借長江而通東西,就近又可席卷富庶的杭嘉湖地區和蘇錫一帶,然后從長江口或杭州灣直通東南亞或更遠的地方,后來鄭和下西洋的出發地瀏河口就與它十分靠近。
處在這樣一個優越的地理位置,出現個把沈萬山是合乎情理的。
這大體也就是江南小鎮的秉性所在了,它的歷害不在于它的排場,而在于充分利用它的便利而悄然自重,自重了還不露聲色,使得我們今天還鬧不清沈萬山的底細。
系好船纜,拾級上岸,才抬頭,卻已進了沈廳大門。
一層層走去,600多年前居家禮儀如在目前。
這兒是門廳,這兒是賓客隨從人員駐留地,這兒是會客廳,這兒是內宅,這兒是私家膳室……全部建筑呈縱深型推進狀,結果,一個相當狹小的市井門洞竟延伸出長長一串景深,既顯現出江南商人藏愚守拙般的謹慎,又鋪張了家庭禮儀的空間規程。
但是,就整體宅院論,還是算斂縮儉樸的,我想一個資產只及沈萬山一個零頭的朝廷退職官員的宅第也許會比它神氣一些。
商人的盤算和官僚的想法判然有別,尤其是在封建官僚機器的縫隙中求發展的元明之際的商人更是如此,躲在江南小鎮的一個小門庭里做著縱橫四海的大生意,正是他們的“大門檻”。
可以想見,當年沈宅門前大小船只的往來是極其頻繁的,各種信息、報告、決斷、使令、契約、銀票都從這里大進大出,但往來人丁大多神色隱秘、緘口不言、行色匆匆。
這里也許是見不到貿易貨物的,真正的大貿易家不會把宅院當作倉庫和轉運站,貨物的貯存地和交割地很難打聽得到,再有錢也是一介商人而已,沒有兵丁衛護,沒有官府庇蔭,哪能大大列列地去張揚?
我沒有認真研究過沈萬山的心理歷程,只知道這位在江南小鎮如魚得水的大商賈后來在京都南京栽了大跟頭,他如此精明的思維能力畢竟只歸屬于經濟人格而與封建朝廷的官場人格處處抵牾,一撞上去就全盤散架。
能不撞上去嗎?又不能,一個在沒有正常商業環境的情況下慘淡經營的商人總想與朝廷建立某種親善關系,但他不知,建立這種關系要靠錢,又不能全靠錢事情還有遠比他的商人頭腦想象的更復雜更險惡的一面。
話說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即應天府)后要像模像樣地修筑城墻,在募集資金中被輿論公認為江南首富的沈萬山自然首當其沖。
沈萬山滿腹心事地走出宅院大門上船了,船只穿出周莊的小橋小河向南京駛去。
在南京,他爽快地應承了筑造京城城墻三分之一(從洪武門到水西門)的全部費用,這當然是一筆驚人的巨款,一時朝野震動。
事情到此已有點危險,因為他面對的是朱元璋,但他未曾自覺到,只知道像在商業經營中那樣趁熱打鐵,暈乎乎、樂顛顛地又拿出一筆巨款要犒賞軍隊。
這下朱元璋勃然大怒了,你算個什厶東西,憑著有錢到朕的京城里擺威風來了?軍隊是你犒賞得了的嗎?于是下令殺頭,后來不知什厶原因又改旨為流放云南。
江南小鎮的宅院慌亂了一陣之后陷入了長久的寂寞。
中國14世紀杰出的理財大師沈萬山沒有能夠回來,他長枷鐵鐐南行萬里,最終客死戍所。
他當然會在陌生的煙瘴之地夜夜夢到周莊的流水和石橋,但他的傷痕累々的人生孤舟卻擱淺在如此邊遠的地方,怎厶也駛不進熟悉的港灣了。
沈萬山也許至死都搗不大清究竟是什厶邏輯讓他受罪的。
周莊的百姓也搗不清,反而覺得沈萬山怪,編一些更稀奇的故事流傳百年。
是的,一種對中國來說實在有點超前的商業心態在當時是難于見容于朝野兩端的,結果倒是以其慘敗為代價留下了一些純屬老莊哲學的教訓在小鎮,于是人們更加寧靜無為了,不要大富,不要大紅,不要一時為某種異己的責任感和榮譽感而產生焦灼的沖動,只讓河水慢慢流,船櫓慢慢搖,也不想搖到太遠的地方去。
在沈萬山的凄楚教訓面前,江南小鎮愈加明白了自己應該珍惜和恪守的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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