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鼾聲
叢維熙
母親的鼾聲,對我這個年過五十的兒子來說,仍然是一支催眠曲。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鼾聲是一支生活的晴雨表。
那個年月,我從晉陽勞改隊回來,和母親、兒子躺在那張“吱呀吱呀”作響的舊床板上,她沒有打過鼾。
她睡得很輕,面對著我側身躺著,仿佛一夜連身也不翻一下,唯恐把床弄出聲響,驚醒我這個遠方游子的睡夢。
夜間,我偶然醒來,常常看見母親睜著眼睛望著我,她可能是在凝視我眼角上又加深了的魚尾紋吧!
“媽媽,您怎么還沒睡?”
“我都睡了一覺了。”她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我把身子翻轉過去,把脊背甩給了她。
當我再次醒來,在月光下扭頭打量母親多皺的臉龐時,她還睜著酸澀的眼睛。
“媽媽,您……”
“我剛剛睡醒。”她不承認她沒有睡覺。
我心里清楚,在我背向她的時候,母親那雙干澀無神的眼睛,或許在凝視兒子黑發中間鉆出來的白發,一根、兩根……
我真無法計數,一個歷經苦難的普通中國女性,她軀體內究竟蘊藏著多少力量。
年輕時,爸爸被國民黨追捕,肺病復發而悲憤地離去。
母親帶著年僅四歲的我開始了女人最不幸的生活。
我不曾忘記,在那滴水成冰的嚴冬,母親怕我鉆冷被窩,總是把我的被褥先搬到炕頭上;她怕被窩熱度不夠,久久地坐在我鋪好的棉被上,直到暖熱了被窩為止。
我年幼,不理解母親那顆癡心,死活不睡熱炕頭,她只好把被窩又搬回到炕的那一邊去,催我趁熱躺下。
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下河洗澡、摔跤“打仗”……干的都是一件件讓母親憂心的事情。
為了給“野馬”拴上籠頭,更為了讓我上學求知,當我十幾歲時,一輛帶布篷的馬車連夜把我送到了唐山——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火車,從唐山又來到了北平。
母親像影子一樣跟隨我來了,為了交付學費,她賣掉了婚嫁時的首飾,又在一家富戶當洗衣做飯的保姆。
當我穿著干凈的制服,坐在課堂上學習的時候,同學們不知道我的母親,此時此刻正汗流浹背地為太太小姐們洗臟衣裳呢!母親也想象不到,她靠汗水供養的兒子,并不是個好學生——他辜負了母親的含辛茹苦,因為在代數課上常常偷看小說,考試得過“雞蛋”。
在學校布告欄中,寥寥幾個因一門理科考試不及格而留級的學生中,他就是其中的一個。
她沒有為此垂淚,也沒有過多地譴責我,只是感嘆父親去世太早。
她把明明是兒子的過失,又背在自己肩上:“怨我沒有文化,大字識不了幾升;你爸爸當年考北洋工學院考了個第一,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你……”
可是母親一如既往,洗衣、做飯、刷碟、掃地……兩只幼小時就纏了足的腳,支撐著苦難的重壓,在命運的回腸小路上,默默地走著她無盡的長途。
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她在一起度周末,母子倆擠在廚房間的一個小床上安睡。
記得那時,她從不打鼾,我還在幽暗的燈光下看小說,她就睡著了。
母親呼吸勻稱,面孔恬淡安詳,似乎她不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沒意識到她心靈上的沉重負荷……
北京解放那年,那家闊佬帶著家眷去了臺灣。
母親和我從北京來到通縣(當時我叔叔在通縣教書),怎奈嬸嬸不能容納我母親立足,在一個飄著零星小雪的冬晨,她獨自返回冀東故里去了。
十六歲的我,送母親到十字街頭。
在這離別的一瞬間,我第一次感到母親的可貴,第一次意識到她的重量。
我惜別地拉著她的衣袖說:
“媽媽,您……”
“甭為我擔心。”她用手撫去飄落在我頭上的雪花,“你要好好用功,像你爸爸那樣。”
“我再送您一程!”我仰起頭來。
她用手掌抹去我眼窩上的淚痕,又系上我的棉襖領扣,叮嚀我說:“逢年過節,回村里去看看媽就行了。
媽平生相信一句話:沒有蹚不過去的河。
你放心吧!”
從這天起,我提前邁進了青年人的門檻,內心萌生了對母親的強烈內疚,為了撫養我,舍棄了她所有的一切。
我發奮地讀書,我如饑似渴地學習知識——當我在1950年秋天,背著行囊離開古老的通州城,到北京師范學校去報到后馬上給她寄了一封信。
第一個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故鄉去探望母親。
踏過兒時嬉鬧的村南小河的渡石,我看見了闊別了兩年多的母親。
母親只是微微笑著看我,仿佛我回訪故鄉給她帶來了什么榮耀似的。
我仔細凝視著我的母親,她比前兩年顯得更健壯了些。
故鄉的風,故鄉的水,撫去她眼角上的細碎皺紋,洗凈了她寄人籬下為炊時臉上的煙灰。
深夜,油燈亮著豆粒大的火苗,我和母親躺在滾燙的熱炕上,說著母子連心的話兒。
“媽媽,我讓您受苦了。”這句早該說的話,說得太晚了。
“沒有又留級吧?”顯然,我留了一級的事情給她心靈上留下了傷疤。
“不但沒有留級,我還在報紙上開始發表文章了呢!”我從草黃色的破舊背包里,拿出來刊登我處女作的《新民報》和《光明日報》,遞給了她。
至今我都記得母親當時的激動神情。
她把油燈挑得亮了一些,從炕上半翹起身子,神往地凝視著那密密麻麻的鉛字。
“媽媽,您把報紙拿倒了。”
她笑了。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欣慰的微笑。
母親是帶著微笑睡去的。
我聽著她輕輕的鼾聲,無聲地哭了。
可是當我第二天早晨,問媽媽為什么打鼾時,她回答我說:“我打鼾不是由于勞累,而是因為心安了!”
從師范學校畢業之后,我被調到《北京日報》當了記者、編輯。
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從故鄉接進北京。
果真像她說的那樣,由于心神安定,她幾乎夜夜都發出微微的鼾聲。
久而久之,我也養成了一種心理上的條件反射,似乎只有聽到母親的鼾聲,我才能睡得踏實,連夢境仿佛也隨著她的鼾歌而變得更為絢麗。
只可惜好景不長。
1957年后我再難以聽到母親的鼾聲了。
我和我愛人踏上了風雪凄迷的漫漫驛路,家中只剩下她和我那個剛剛落生的兒子。
她的苦難重新開始,像孑然一身撫養我那時一樣,撫養她的孫子。
“**”期間,我偶然得以從勞改隊回來探親,母親再也不打鼾了,她像哺乳幼雛的一只老鳥,警覺地環顧著四周。
即使是夜里,她也好像徹夜地睜著眼睛。
我回來,看到她掛著牌子串巷掃街,拐著兩只纏足小腳去挖防空洞。
“媽媽。”在夜深人靜時,我安慰她說,“我怕您……怕您……支撐不住,突然……”
沒有蹚不過去的河。”她還是這樣回答。
母親確實堅強得出奇。
有時我要替她去掃街,她總是從我手里搶過掃帚,親自去干掃街的活兒。
她的腰弓得很低很低,側面看去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樣子像是在叩問大地,這污跡斑斑曲折的路,哪兒才是它的盡頭?!
1979年的1月6日,我終于回到了北京。
如同鬼使神差一般,母親從那一天起又開始打鼾了。
我睡在上鋪,靜聽著母親在下鋪打的鼾歌,內心翻江倒海,繼而為之淚落。
只有母親的鼾聲,對我是安眠曲。
盡管她的鼾聲和別人沒有任何差別,但我聽起來卻別有韻味:她的鼾聲既是兒歌,也是一首迎接黎明的晨曲。
她似乎在用飽經滄桑人的鼾歌,贊美著這個來之不易的太平盛世……(摘自《文苑》)
1、文章為什么以“母親的鼾歌”為題?
2、閱讀文章,理清寫作思路,用簡潔的語言補出下表的內容。
(2分)
時間
母親鼾聲的變化
原因
十幾歲時
母親從不打鼾
那一年
我努力求學,學有所成
1957年以后
母親沒有了鼾聲
我遭遇人生的坎坷磨難
1979年元月
母親鼾聲又起。
3.聯系上下文,體會下面句子加點的詞的表達效果。
母親是帶著微笑睡去的。
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卻充滿酸楚之感。
4、從語言角度賞析“她的鼾聲既是兒歌,也是一首迎接黎明的晨曲。”。
5.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請結合文章內容談談你的理解。
(120—150字)(4分)
《母親的鼾歌》閱讀答案:
1.以“母親的鼾歌”為題目,生動形象,能引起讀者興趣;是本文的線索;表現文章的主題,凝聚了母子情深。
2、我少不更事,不努力學習;幾乎夜夜發出微微的鼾聲;我結束苦難,回到北京
3、“微笑”是母親的神態描寫,表現母親為兒子的成功感到無比的欣慰幸福;“酸楚”是心理描寫,表現“我”為自己過去不懂事而讓母親承受內心煎熬的內疚、悔恨。
4、運用比喻的修辭,把鼾聲比作“兒歌”和“晨曲”,生動形象寫出了母親對兒子的愛和激勵,也表現兒子對母親的深情。
5.答案略。
(本題4分。
能圍繞母親的堅強、寬容、愛子情深等特點,結合文章內容分析正確即可。
特點正確2分;結合內容分析恰當2分)
標準答案,一定要采納喲⊙0⊙追問
第5題可以給出詳細答案嗎?(200字)
追答堅強、寬容、愛子情深
這道題很簡單,自己組織語言也可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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