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聽雨
下午,車輪掠過千枝萬枝秋色,每一枝上都懸著黃山的雨云。
仿佛只要按一下喇叭,雨點就會噼噼叭叭掉下來。
比之山下,黃山要秋得早一些。
又因觸目皆是石破天驚的境界,黃山的秋雨,就格外像千年的老蛇那樣冷峻。
這個季節,游山的人很多。
客店已滿,我們一行三人只好投宿到眉毛峰下的一戶農家。
那是叢林中一棟簡陋的小樓。
我們還沒有走進小樓。
大雨就滂沱而至。
游山的興致,被它淋成一壺欲熱還涼的花雕。
雨下著,樹枝變成了雨箭,很古風地飄蕩著;雨下著,嵐霧搓成的雨繩,很悠久地恍惚。
雨中孵出的暮藹,像我的肺葉一張一合。
黃山七十二峰,七十二座美麗得叫人想哭的自然博物館,在今晚,已不能讓我參觀它隱秘又恢宏的構筑了。
黃山最好看的,是松、石、云,如今松在雨中,石在云中,云在暮中。
層層疊疊的黃昏,封鎖了所有的山道。
那么,今夜,我在黃山就只能聽雨了。
今年夏天,我已游過廬山,九華山。
我想,來到黃山,游興一定能推到極致。
誰知天半朱霞已成妄想。
順著雨繩,我怎能攀摘黃山的翠微?那時我曾有好一陣子生氣呢。
在這個淺薄的年頭,不說那些高官巨賈,政客名伶,就連那些星相邪卜,趨炎附勢之流到處都有青眼相迎。
難道黃山也生了一雙勢利眼,只肯用連山寒雨,來搪塞一個落拓的詩人?
很快,我明白到,這么想是錯的。
正因為我的落拓,我的在廬山三疊泉洗過的耳,在九華山的歸城寺里被梵鐘撞得更為清純的襟抱,黃山才迎我以雨。
人之上升的歷史中,雨是永遠的動力。
而詩人之于雨,并不僅僅是生物的適應。
至今我尚能感到,落在唐詩宋詞中的雨,是何其地撩人情懷。
“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李商隱,深沉徹骨;“寒雨連江夜入吳”的王昌齡,冷峻有加。
“一蓑煙雨任平生”,活脫脫的蘇東坡情性;“細雨騎驢過劍門”,書劍飄零的陸放翁自況。
大凡血氣十足的詩人,沒有幾個不落拓的,唯其落拓,才能讓生命在雨中開放出超凡拔俗的花朵來。
所以說,今夜的黃山雨,是為我下的。
為了好好兒度過這個雨夜,我詢問小樓的主人有沒有酒。
他翻箱倒柜找出半瓶大曲。
三人共享,少是少了點兒,但總比沒有強。
雪中飲酒是為了驅寒,雨中飲酒是為了驅散寂寞。
而今夜我并不寂寞,窗外的每一枝松,每一尊石,都是等了我千年的酒友。
雨是越下越濃了。
夜太深,我見不到樓下的谷中桃花溪崩冰噴雪的流姿,更看不到樓后的山上百丈泉瘦蛟騰舞的威儀。
但是,我有滿耳敲金戛玉的聲音,這些涵養靈氣的鄉音,把萬物融為一體,使我無窮遐思的輻射頻帶,瞬間穿透了永恒。
我端起杯來,一口飲盡黃山的七十二峰雨聲。
并細細品味:哪是鰲魚峰的粗獷,哪是蓮花峰的婀娜,哪是仙人峰的飄逸,哪是耕云峰的深潔……五光十色的黃山雨聲啊,醉了我的十丈青腸。
一杯復一杯,小飲著酒而豪飲著雨。
今夜里,黃山給了我錦繡之胸,青燈外滿掌的黑暗,也被我拍成比軒轅帝還要古老的浩然。
酒盡了,興猶未盡。
主人又煮了一壺非常新鮮的雨季送來。
用它來泡黃山云霧茶,一杯芬芳的江南便在我眼前裊裊升起。
啜飲它,佐以泉鳴飛瀑。
我攜之既久的孤獨,頓時被暖成掛在歷史樹上的一枚果實。
雖然它是酸的,畢竟那么渾圓。
酒也酒過,茶也茶過,雨聲欲不見稍歇。
同行的朋友說:這時候如果雨聲停了,出一輪明月多好,我則希望這雨永遠落下去。
獲瞻霽月固然是清麗的享受,但得到雨聲滋養,我的精神領域中,更能長出一片比黃山還要峭拔的風景。
霧
季羨林
濃霧又升起來了。
近幾天以來,我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子,欣賞外面的大霧。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霧。
為什么現在忽然喜歡起來了呢?這其中有一點因緣。
前天在飛機上,當飛臨西藏上空時,機組人員說,加德滿都現在正彌漫著濃霧,能見度只有一百米,飛機降落怕有困難,加德滿都方面讓我們飛得慢一點。
我當時一方面有點擔心,害怕如果濃霧不消,我們將降落何方?另一方面,我還有點好奇:加德滿都也會有濃霧嗎?但是,濃霧還是消了,我們的飛機按時降落在尼泊爾首都機場,場上陽光普照。
因此,我就對霧產生了好奇心和興趣。
抵達加德滿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開窗子:外面是大霧彌天。
昨天下午我們從加德滿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嶺,層巒疊嶂,個個都戴著一頂頂的白帽子,這些都是萬古雪峰,在陽光下閃出了耀眼的銀光。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簡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悅。
現在大霧遮蔽了一切,連那些萬古雪峰也隱沒不見,一點影子也不給留下。
旅館后面的那幾棵參天古樹,在平常時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現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襯著白色的大霧,宛如一張中國古代的畫。
昨天抵達旅館下車時,我看到一個尼泊爾婦女背著一筐紅磚,倒在一大堆磚上。
現在我看到一個男子,手里拿著一堆紅紅的東西。
我以為他拿的也是紅磚,但是當他走得近了一點時,我才發現那一堆紅紅的東西簌簌抖動,原來是一束束紅色的鮮花。
我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正當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時候,忽然聽到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咕咕的叫聲。
濃霧雖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卻遮蔽不住聲音。
我知道,這是鴿子的聲音。
當我傾耳細聽時,又不知從哪里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
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加德滿都學會了喜歡的兩種動物:鴿子和狗,竟同時都在濃霧中出現了。
難道濃霧竟成了我在這個美麗的山城里學會欣賞的第三件東西嗎?
世界上,喜歡霧的人似乎是并不多的。
英國倫敦的大霧是頗有一點名氣的。
有一些作家寫散文,寫小說來描繪倫敦的霧,我們讀起來覺得韻味無窮。
對于尼泊爾文學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爾作家專門寫加德滿都的霧。
但是,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加德滿都,明目張膽大聲贊美濃霧的人,恐怕是不會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沒有那種閑情逸致去鉆研探討。
我現在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來對濃霧大唱贊歌,也頗出自己的意料。
過去我不但沒有贊美過霧,而且也沒有認真去觀察過霧。
我眼前是由贊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贊美。
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丑的、可愛的、不可愛的,一塌瓜子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
一些時候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我曾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么還能有什么模糊數學呢?后來我讀了一些介紹文章,逐漸了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
我一反從前的想法,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
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有著大量模糊的東西。
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些東西的模糊性。
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制訂政策等等都是有好處的。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
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
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
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里,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于無何有之鄉,情注于自己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么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么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
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飛騰,忽然想到了這一切。
我自詫是神來之筆,我簡直陶醉在這些幻象中了。
這時窗外的霧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對它的贊揚。
它無法說話,只是呈現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彌漫于天地之間。
1986年11月26日
參考資料: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