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秋蟲的地方
葉圣陶的作品,總是筆調清新,描寫細致,情感真摯,具有一種恬淡雋永的風格。
這篇發表于1923年9月3日的散文一開始,寫了作者身居沒有秋蟲的城市中的一番感受。
秋天來了,生活在深夜弦歌雜作、清晨輪震石響的環境中,“總聽不到一絲的秋蟲的聲息”。
接著,作者想象在鄉間這時令的夜里,該是滿耳朵的秋蟲的合奏,這是“無上的美的境界,絕好的自然詩篇”。
于是感慨道:這種蟲鳴聽起來即使是酸楚的,“總比淡漠無味勝過百倍”。
可是眼前又不能逃避這種淡漠無味的生活,還只好死守在這“井底似的庭院”之中。
作品含蓄而曲折地表達了“五四”落潮后,部分知識分于不甘寂寞又有所期待和追求的矛盾、苦悶的情思。
階前看不見一莖綠草,窗外望不見一只蝴蝶,誰說是鵓鴿箱里的生活,鵓鴿未必這樣枯燥無味呢。
秋天來了,記憶就輕輕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蟲又要響起來了。
"可是一點影響
也沒有,鄰舍兒啼人鬧弦歌雜作的深夜,街上輪震石響邪許并起的清晨,無論你靠著枕頭聽,憑著窗沿聽,甚至貼著墻角聽,總聽不到一絲秋蟲的聲息。
并不是被那些歡樂的勞困的宏大的清亮的聲音淹沒了,以致聽不出來,乃是這里根本沒有秋蟲。
啊,不容留秋蟲的地方!秋蟲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鄉間,這時候滿耳朵是蟲聲了。
白天與夜間一樣地安閑;一切人物或動或靜,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陽光和輕談的云影覆蓋在場上。
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輕微的涼風看守著整夜,在這境界這時間里唯一足以感動心情的就是秋蟲的合奏。
它們高低宏細疾徐作歇,仿佛經過樂師的精心訓練,所以這樣地無可批評,躊躇滿志。
其實它們每一個都是神妙的樂師;眾妙畢集,各抒靈趣,哪有不成人間絕響的呢。
雖然這些蟲聲會引起勞人的感嘆,秋士的傷懷,獨客的微喟,思婦的低泣;但是這正是無上的美的境界,絕好的自然詩篇,不獨是旁人最歡喜吟味的,就是當境者也感受一種酸酸的麻麻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雋永的。
大概我們所蘄求的不在于某種味道,只要時時有點兒味道嘗嘗,就自詡為生活不空虛了。
假若這味道是甜美的,我們固然含著笑來體味它;若是酸苦的,我們也要皺著眉頭來辨嘗它:這總比淡漠無味勝過百倍。
我們以為最難堪而極欲逃避的,惟有這個淡漠無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朦的醒不如熱烈的夢,一口苦水勝于一盞白湯,一場痛哭勝于哀樂兩忘。
這里并不是說愉快樂觀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湯是罪惡的,狂笑是魔道的;這里只是說有味遠勝于淡漠罷了。
所以蟲聲終于是足系戀念的東西。
何況勞人秋士獨客思婦以外還有無量數的人,他們當然也是酷嗜趣味的,當這涼意微逗的時候,誰能不憶起那美妙的秋之音樂?
可是沒有,絕對沒有!井底似的庭院,鉛色的水門汀地,秋蟲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
而我們沒有它們的翅膀與大腿,不能飛又不能跳,還是死守在這里。
想到"井底"與"鉛色",覺得象征的意味豐富極了。
大 明 湖 之 春
老舍《大明湖之春》發表于1937年3月。
大明湖是濟南名勝,可是在作者寫作本文時,卻已經是“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了,“湖變成了溝”,“水黑而不清”,“水定而無波”,“一望無景,只有高高低低的莊稼”。
文章從濟南沒有春天感嘆大明湖已今非昔比。
最后從作者毀于戰火的小說手稿《大明湖》說到一位友人畫的一幅名叫《大明湖之秋》的油畫,對大明湖的秋景作了一番生動的描繪。
結末寫道:“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
行文一波三折,極盡騰挪頓挫之致。
語言俗白生動,婉而多諷。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的刮了走。
濟南的桃李丁香與
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干二凈,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
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
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
而漆黑,黑得可怕。
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
破了!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無從
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響亮好聽!
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出一
幅美景來。
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
“地”外留著幾條溝,
游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
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
所以水定而無波。
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
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
艇行溝內,如穿高梁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
氣烘烘。
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
綠葉兒。
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么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
恰似掙命。
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
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
假若
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
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
這個,也許一時做不到。
不過,即使做
不到這一步,就現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
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
真是好不容易了。
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系。
因為
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
水,可大難找了。
濟南城內據說有七十二泉,城
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
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
與可貴。
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
設若我游湖時,只見溝而
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
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
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
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可是很名貴呀。
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
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
便念叨那里龍井茶,藕粉與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
記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
不
論怎么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多少總帶者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
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
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
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
桑子
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
我寫的,
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里大概有點意思。
對了,只是在秋
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
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
這時
候,請到城墻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
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
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
“莊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
當然也就顯著明。
不僅是湖寬水凈,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
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塔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
往北看,城外
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
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
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
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
北城墻上面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
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
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
呢!
載一九三七年三月《宇宙風》第三十六期
故都的秋
郁達夫《故都的秋》作于1934年8月。
文章通過一系列北京秋色的描寫表現作者對故都的秋的向往和眷戀之情。
作者認為,北京秋天的特點是清靜和悲涼。
接著把南方的秋和北國的秋加以比較,處處突出北京“秋的意境與姿態”。
文中指出,“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杯寺的鐘聲”固然是著名的秋景;而普遍存于街頭巷尾的景象,如“碧綠的天色”,“馴鴿的飛聲”,透過槐蔭“漏下的日光”,攀附于破壁間的牽牛花,街旁落下的槐蕊,秋蟬的殘聲以及棗子、柿子、葡萄等鮮果,都是北京居民所領略的秋景和秋味。
作者憑著他廣博的見識和敏銳的觀察,把北京的秋意寫得無處不在,色味郁厚,意境與姿態特別深沉動人。
最后發出一段關于中國文人學士特愛寫秋悲秋的議論,認為這種對“秋的深味”的感受,只有在北方才能領略得最徹底,進一步贊美了北國的秋。
全篇把景、情、理三者融合,結構完美,情意至深。
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并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混混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
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
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
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
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輟。
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
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
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
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
這秋蟬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
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著地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
“可不是嗎?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天,也是一種奇景。
第一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
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的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贊頌秋的文字的特別的多。
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的不多,也不想開出帳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并于秋的歌頌和悲啼。
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里,也總以關于秋的部分。
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
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地特別能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
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和關系特別深了,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國之秋,當然也是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
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秋夜
魯迅的這篇最初發表在《語絲》1924年3期上的散文詩,寫秋天夜晚作者在室外、室內的所見所感。
在后園里,那奇怪而高的“天空”,它高高在上,“使人們仰面不能看見”;它洋洋得意,裝出微笑,卻灑下“繁霜”,使“園里的野花草”遭到嚴酷的摧殘。
可是棗樹堅信春天會到來,并已知道“春后還有秋”,斗爭還會有反復。
它雖然光禿禿地“單剩干子”,并還身帶“皮傷”,但巍然屹立,像一柄利劍,伸出又長又直的干子,刺劈“夜氣”,直逼“天空”,迫使這“天空”窘迫不安,退避躲藏,表現了堅韌、頑強的戰斗精神。
另一方面,它對在濃重的“繁霜”、“冷氣”下瑟縮著的“小粉紅花’則充滿著同情和理解。
接著由室外寫到室內。
作者看到后窗許多“小飛蟲”殞身不恤地撲向燈火,追求著光明。
以無限崇敬的心情,贊頌它們是“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全篇借助于象征、暗示、隱喻等手法,描繪出一幅深秋之夜的圖景。
通過這幅畫面,寄寓著作者對當時黑暗現實的憤怒與抗爭,對被壓迫者的弱小者的同情,對追求光明的未來,敢于向黑暗現實進行戰斗的英雄的贊頌,反映了作者在寂寞中的韌性戰斗精神。
色彩冷峻,氣氛肅殺,結尾以象征光明的火顯示一層暖色。
冷暖交錯,動靜映襯,體現了作品精巧的構思,給人以雋永的回味
秋夜 —魯迅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
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
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眨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
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
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
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
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
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
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
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眨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
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
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眨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①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
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
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
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
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
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
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
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去②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么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異國秋思
廬隱《異國秋思》作于1930年。
1930年作者曾赴東京旅居,作品抒寫重游少年時代曾去過的井之頭公園時的感慨。
先寫異國秋景所引起的悵惆之情。
再敘專程到井之頭公園看秋景,引起一縷愁心和故國之思。
當看到那熟悉的茶館,激起了往日的回憶和身世之感。
那時正值暮春三月櫻花亂飛的季節,她們滿懷著玫瑰色的希望在畢業前與老師同游公園,高聲談笑、驕傲于青春與幸福之中。
但九年之后,“我走的是崎嶇的世路,我攀緣過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絕谷里逃命,使我嘗著忍受由心頭淌血的痛苦”。
追懷往事,更激起秋思的悲涼。
最后由叢林中見到少女劃舟景色勾起了悲祖國悲同胞之情,抒發出對“破碎紊亂的祖國”的前途和對“窮苦的同胞”的命運的憂患嘆息。
作品從悲涼的秋思中表達對祖國的熱愛和對人民的同情。
作者敏于體察感受,善于繪景抒情,用細膩流暢的文筆傾瀉出曲折起伏的感情,給文章增添藝術魅力。
自從我們搬到郊外以來,天氣漸漸清涼了。
那短籬邊牽延著的毛豆葉子,已露出枯黃的顏色來,白色的小野菊,一叢叢由草堆里鉆出頭來,還有小朵的黃花在涼勁的秋風中抖顫。
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們的秋思,況且身在異國呢!低聲吟著“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之句,這個小小的靈宮,是彌漫了悵惘的情緒。
書房里格外顯得清寂,那窗外蔚藍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陽光。
還有挾著桂花香的陣風,都含了極強烈的,挑撥人類心弦的力量,在這種刺激之下,我們不能繼續那死板的讀書工作了。
在那一天午飯后,波便提議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點多鐘我們乘了市外電車前去,——這路程太近了,我們的身體剛剛坐穩便到了。
走出長甬道的車站,繞過火車軌道,就看見一座高聳的木牌坊,在橫額上有幾個漢字寫著“井之頭恩賜公園”。
我們走進牌坊,便見馬路兩旁樹木蔥籠,綠蔭匝地,一種幽妙的意趣,縈繚腦際,我們怔怔地站在樹影下,好像身入深山古林了。
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黃色的柔光正蕩漾著。
使我想象到一個披著金綠柔發的仙女,正赤著足,踏著白云,從這里經過的情景。
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橫在那迭翠的峰巒上,如黑點的飛鴉,穿林翩翻,我一縷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派,我要吩咐征鴻把它帶回故國吧!無奈它是那樣不著跡的去了。
我們徘徊在這濃綠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記前進了。
一個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腳上穿著木屐,提塔提塔的來了。
他向我們打量著,我們為避免他的覷視,只好加快腳步走向前去。
經過這一帶森林,前面有一條鵝卵石堆成的斜坡路,兩旁種著整齊的冬青樹,只有肩膀高,一陣陣的青草香,從微風里蕩過來,我們慢步的走著,陡覺神氣清爽,一塵不染。
下了斜坡,面前立著一所小巧的東洋式茶館,里面設了幾張小矮幾和坐褥,兩旁列著柜臺,紅的蜜桔,青的蘋果,五色的雜糖,錯雜地羅列著。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聲地喊了出來。
于是潛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地重映出來,唉!我的心有些抖顫了,我是被一種感懷已往的情緒所激動,我的雙眼怔住,胸膈間充塞著悲涼,心弦凄緊地搏動著。
自然是回憶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躪過的往事;“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地獨自嘆息著。
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副逼真的圖畫再現出來……
一群驕傲于幸福的少女們,她們孕育著玫瑰色的希望,當她們將由學校畢業的那一年,曾隨了她們德高望重的教師,帶著歡樂的心情,渡過日本海來訪蓬萊的名勝。
在她們登岸的時候,正是暮春三月櫻花亂飛的天氣。
那些綴錦點翠的花樹,都是使她們樂游忘倦。
她們從天色才黎明,便由東京的旅舍出發;先到上野公園看過櫻花的殘裝后;又換車到井之頭公園來。
這時疲倦襲擊著她們,非立刻找個地點休息不可。
最后她們發現了這個位置清幽的茶館;便立刻決定進去吃些東西。
大家團團圍著矮凳坐下,點了兩壺龍井茶,和一些奇甜的東洋點心,她們吃著喝著,高聲談笑著,她們真像是才出谷的雛鶯;只覺眼前的東西,件件新鮮。
處處都富有生趣。
當然她們是被摟在幸福之神的懷抱里了。
青春的愛嬌,活潑快樂的心情,她們是多么可艷羨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毀壞了!誰能相信今天在這里低徊追懷往事的我,也正是當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殘刻的流年呵!它帶走了人間的愛嬌,它蹂躪英雄的壯志,使我站在這似曾相識的樹下,只有咽淚,我有什么方法,使年光倒流呢!
唉!這僅僅是九年后的今天。
呀,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嶇的世路,我攀緣過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絕谷里逃命,使我嘗著忍受由心頭淌血的痛苦,命運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汁,如同喝玫瑰酒一般……
唉!這一切的刺心回憶,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淚滴,連忙離開這容易激動感情的地方吧!我們便向前面野草漫徑的小路上走去,忽然聽見一陣悲惻的唏噓聲,我仿佛看見張著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枝葉背后。
立時那些枝葉都悉悉索索地顫抖起來。
草底下的秋蟲,發出連續的唧唧聲,我的心感到一陣陣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張長木凳坐下。
我用滯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陰陰森森的叢林里睜視,當微風分開枝柯時,我望見那小河里潺xu碧水了。
水上縐起一層波紋,一只小劃子,從波紋上溜過。
兩個少女搖著槳,低聲唱著歌兒。
我看到這里,又無端感觸起來,覺得喉頭梗塞,不知不覺嘆道:
“故國不堪回首”,同時那北海的紅漪清波浮現眼前,那些手攜情侶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搖著畫槳,指點著眼前清麗秋景,低語款款吧!況且又是菊茂蟹肥時候,料想長安市上,車水馬龍,正不少歡樂的宴聚,這飄泊異國,秋思凄涼的我們當然是無人想起的。
不過,我們卻深深地眷懷著祖國,渴望得些好消息呢!況且我們又是神經過敏的,揣想到樹葉凋落的北平,凄風吹著,冷雨灑著的這些窮苦的同胞,也許正向茫茫的蒼天悲訴呢!唉,破碎紊亂的祖國呵!北海的風光不能粉飾你的寒傖!今雨軒的燈紅酒綠,不能安慰憂患的人生,深深眷念祖國的我們,這一顆因熱望而顫抖的心,最后是被秋風吹冷了。
原載1932年9月25日《申江日報》副刊《海潮》第2號
好不容易找了這么多,體諒體諒,把我選成最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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