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沒有名字
周國平
信尾沒有落款,只有這一行字:"生命本來沒有名字吧,我是,你是。
"我這才想到查看信 封,發現那上面也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作為替代的是"時光村落"四個字。
我注意了郵戳, 寄自河北懷來。
從信的口氣看,我相信寫信人是一個很年輕的剛剛長大的女孩,一個生活在窮城僻鎮的女孩 。
我不曾給《父母必讀》寄過稿子,那篇使她和我初次相遇的文章,也許是這個雜志轉載的 ,也許是她記錯了刊載的地方,不過這都無關緊要。
令我感動的是她對我的文章的讀法,不 是從中尋找思想,也不是作為散文欣賞,而是一個生命靜靜地傾聽另一個生命。
所以,我所 獲得的不是一個作家的虛榮心的滿足,而是一個生命被另一個生命領悟的溫暖,一種暖入人 性根底的深深的感動。
"生命本來沒有名字"--這話說得多么好!我們降生到世上,有誰是帶著名字來的?又有誰 是帶著頭銜、職位、身份、財產等等來的?可是,隨著我們長大,越來越深地沉溺于俗務瑣 事,已經很少有人能記起這個最單純的事實了。
我們彼此以名字相見,名字又與頭銜、身份 、財產之類相連,結果,在這些寄生物的纏繞之下,生命本身隱匿了,甚至萎縮了。
無論對 己對人,生命的感覺都日趨麻痹。
多數時候,我們只是作為一個稱謂活在世上。
即使是朝夕 相處的伴侶,也難得以生命的本然狀態相待,更多的是一種倫常和習慣。
浩瀚宇宙間,也許 只有我們的星球開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這個幸運的星球上,比比皆是利益的交換,身 份的較量,財產的爭奪,最罕見的偏偏是生命與生命的相遇。
仔細想想,我們是怎樣地本末 倒置,因小失大,辜負了造化的寵愛。
是的--我是,你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多么普通又多么獨特的生命,原本無名無姓,卻到 底可歌可泣。
我、你,每一個生命都是那么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完全可能不降生,卻畢 竟降生了,然后又將必然地離去。
想一想世界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無限,每一個生命的誕生的 偶然,怎能不感到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相遇是一種奇跡呢。
有時我甚至覺得,兩個生命 在世上同時存在過,哪怕永不相遇,其中也仍然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因緣。
我相信,對于生命 的這種珍惜和體悟乃是一切人間之愛的至深的源泉。
你說你愛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不是 把她當作一個獨一無二的生命來愛,那么你的愛還是比較有限。
你愛她的美麗、溫柔、賢惠 、聰明,當然都對,但這些品質在別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
惟獨她的生命,作為一個生命體 的她,卻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無法重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世上什么都能重復,戀愛可以再談,配偶可以另擇,身份可以炮制,錢財可以重掙,甚至歷 史也可以重演,惟獨生命不能。
愈是精微的事物愈不可重復,所以,與每一個既普通又獨特 的生命相比,包括名聲地位財產在內的種種外在遭遇實在粗淺得很。
既然如此,當另一個生命,一個陌生得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遠遠地卻又那么親近地發現 了你的生命,透過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觀,向你的生命發出了不求回報的呼應,這豈非人生 中令人感動的幸遇?
所以,我要感謝這個不知名的女孩,感謝她用她的安靜的傾聽和領悟點撥了我的生命的性靈 。
她使我愈加堅信,此生此世,當不當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 。
我惟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愿意安靜聆聽的 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
很想讓她知道我的感謝,但愿她讀到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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