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至清,傳統的儒學家對柳宗元參加“永貞革新”都持否定態度。
說他“不義”者有之,罵他“小人”者有之。
清人秦篤輝說:“后世講道學者,每以苛刻論人,而不惟其實,不求其允。
今之集矢于子厚,蓋猶萬口一聲。”(《平書》卷七)盡管人們對他的政治態度“一例貶之”(同上),對他的文學成就尤其是散文成就卻交口稱贊,給予很高的評價。
唐人韓愈說柳文“表表愈偉”(《祭柳子厚文》,《韓昌黎集》卷一),“雄深雅健”(劉禹錫《〈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序》引韓愈語,《劉夢得文集》卷二十三);劉禹錫說柳文“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序》,同上);《舊唐書·柳宗元傳》謂柳文“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貝”。
宋人田錫說柳文“緯地經天”(《題羅池廟碑陰文》,柳宗元《河東先生集》附錄卷上);穆修認為“至韓、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麗不雜”(《河南穆修公集》卷二);梅堯臣說“其言粲星斗,百歲猶比晨”(《永州守王公糙寄九巖亭記,云此地疑是柳子厚所說萬石亭也。
因為二百言以答,愿當留詠》,《宛陵先生集》卷三十七);歐陽修說柳文“出語多崔嵬”(《永州萬石亭》,《歐陽文忠公文集》四《居士集》卷四);蘇軾“流轉海外……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東坡續集》卷七):呂南公謂“繇揚雄至元和干百年間,而后韓、柳作……而前此中間寂寞,無足稱”(《與江秘校論文書》,《灌園集》卷十一);朱熹說“今日要做好文者,但讀《史》、《漢》、韓、柳,而不能,便請斫老僧頭去”(《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晏殊認為“橫行闊視于綴述之場者,子厚一人而已”(陳善《捫虱新語》卷九引晏殊語):沈晦謂柳文“簡古雅奧,不易刊削”(四明新本柳文后序,《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附錄);李褫說柳宗元“文章光艷,為萬世法”(柳州舊本柳文后序,同上);高似孫說柳文“卓偉精致”(《緯略》卷三):羅大經說“柳子厚文章精麗”(《鶴林玉露》卷十四)。
明人葉子奇認為“三百年中,能文者不啻千余家,專其美者,獨韓、柳二人而己”(《談藪篇》,《草木子》卷四);茅坤說柳文如“偏裨銳師,驍勇突擊,囊沙背水,出奇制勝,而刁斗仍白森嚴”(《柳文引》,《唐宋八大家文鈔》卷首);楊繼益把柳文與“六經”、《左傳》、《莊子》、《史記》并提(見《澹齋內言》)。
清人張伯行謂柳文“卓然不愧大家之稱,流傳至今而不朽”(《〈唐宋八大家文鈔〉序》,《唐宋八大家文鈔》卷首);袁枚認為柳文“奧博無涯渙”(《答友人論文第二書》,《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九):孫琮謂柳文“驅駕氣勢,掀雷扶電,撐抉于天地之垠,與昌黎倡和千古”({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頭語):黃式三認為“唐之文,韓、柳二子為冠,定論也”(《讀柳子厚文集》,《儆居集讀子集》一):劉熙載謂“柳文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藝概》卷一)。
這說明柳文在唐代及唐以后歷代都備受推崇。
歷史上“韓柳”并稱,韓文、柳文,不僅是唐文之冠,而且是唐以后歷代散文的典范,其影響不亞于“六經”、《左傳》、《莊子》、《史記》。
柳宗元的著作,最早由劉禹錫編成《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可惜早已失傳。
南宋以后,歷代柳集版本眾多,流傳較廣的有《新刊增廣百家詳補注唐柳先生文集》(即百家注本)及世彩堂本《河東先生集》。
解放后出版的柳宗元集或以百家注本為底本整理校勘,或以世彩堂本為底本整理。
柳文現存463篇,大多是敵句單行的“古文”:其中最有價值的是議論文、傳記、寓言、山水記和雜文。
柳文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體裁的多樣性。
凡是先秦、兩漢出現過的文章體裁,柳文都有,而且都蔚為大觀,在繼承前人創作經驗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和發展,形成自己的獨特面貌。
二是文藝性強,純文學作品多。
柳宗元固然是古代千年的文章宗師,以今天作家的標準衡量,他也不愧為成就卓著的大家。
二
柳宗元各種體裁的作品,都有它們各自的特色。
這里,想從風格、結構、語言三方面總結一下柳文的整體特色。
風格沉郁 冷峻奇詭
柳宗元生活在“安史之亂”結束不久的中唐衰世,從青少年時代起就目睹朝廷黑暗,藩鎮割據,吏治腐敗,民生困苦等社會弊端,有一種很強的憂患意識。
家道的中落、父親的失意、親人的早逝,又使年輕的柳宗元內心籠罩著濃郁的悲涼。
革新失敗,遠謫蠻荒,“量移”無望,長為孤囚,“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的政治抱負固然無法實現,續嗣的問題也難以解決,這使他內心充滿了悲憤與悒郁。
惡劣的心緒和惡劣的生活環境都在摧毀著他的健康,長年患病又加重他的悲郁。
現實的黑暗、個人的不幸,使柳宗元的散文,特別是永州時期的散文,帶著一種沉郁的格調。
明人茅坤說:“巉巖崱屴,若游峻壑削壁,而谷風凄雨四至者,柳宗元之文也。”(《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誠然,作家作品風格的形成,除了社會環境、個人遭遇等因素之外,還與作家的思想、性格、氣質、審美取向有關;但“沉郁”這種風格的形成,社會環境、個人遭遇起著決定的作用。
杜甫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舊唐書·柳宗元傳》說他“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正道出柳宗元的不幸遭遇與他的散文沉郁風格的關系。
柳宗元長安時期為亡故親人寫的祭文、墓志銘,悲慟沉郁,往往在緬懷柳家昔日輝煌的同時,發出今非昔比、家道中落的悲嘆。
他在科場落敗時向別人干謁的書啟,流露出自己的失意、苦悶與彷徨,格調沉郁凄婉。
《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悒然悲憤,顯示出柳文沉郁的風格特征。
貶永州以后,柳宗元的散文創作進入高峰期。
《新唐書·柳宗元傳》說:“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
……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這時期的散文最能體現柳文沉郁的風格特色。
《寄許京兆孟容書》、《與楊京兆憑書》、《與蕭翰林悅書》、《與顧十郎書》等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向人乞憐求助的信,悲憤哀怨,令讀者酸鼻。
《寄許京兆孟容書》先寫自己的健康狀況,繼而寫自己政治失意、壯志難酬、四面受敵,“堙厄感郁”,使人動容: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
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
末路孤危,厄塞臲臬兀 ,凡事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
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
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
以此大罪之外,讠互 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
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
懷不能已,復載簡牘。
《與楊京兆憑書》訴說自己的健康狀況、貶地的火災和“無以托嗣續”的憂慮,“悃愊郁結”情詞俱苦:
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
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
眊眊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
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
又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
徒跣走出,壞墻穴牖,僅免燔灼。
書籍散亂毀裂,不知所往。
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盡意于筆硯,矻矻自苦,以危傷敗之魂哉?中心之悃愊郁結,具載所獻《許京兆丈人書》,不能重煩于陳列。
凡人之黜棄,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
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無所入,茍焉以敘憂栗為幸,敢有他志?……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孰與為榮?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余年。
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恨痛常在心目。
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間,立家室,則子道畢矣。
過是而猶竟于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
明人茅坤云:“予覽子厚書,由貶謫永州、柳州以后,大較并從司馬遷《答任少卿》及楊惲《報孫會宗書》中來,故其為書,多悲愴嗚咽之旨,而其辭氣環詭跌宕,譬之聽胡笳,聞塞曲,令人腸斷者也。”(《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茅坤對柳宗元的政治遭遇深表同情,因而也最能體味柳文的沉郁。
《吊屈原文》、《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等騷賦體散文哀怨憤激,表現出鮮明的沉郁風格。
試看《閔生賦》的開首部分:
閔吾生之險厄兮,紛喪志以逢尤。
氣沉郁以杏眇兮,涕浪浪而常流。
膏液竭而枯居兮,魄離散而遠游。
言不信而莫余白兮,雖遑遑欲焉求。
合喙而隱志兮,幽默以待盡。
為與世而斥謬兮,固離披以顛隕。
騏驥之棄辱兮,駑駘以為騁。
玄虬蹶泥兮,畏避蛙黽。
行不容之崢嶸兮,質魁壘而無所隱。
鱗介槁以橫陸兮,鷗嘯群而厲吻。
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囚山賦》把永州四圍環合的高山比喻為牢柙,而作者則是牢柙中的囚徒,郁勃之氣如山嵐岳霧,彌漫堆積。
《愚溪對》、《愚溪詩序》以游戲式的文寧,表現忠而見棄的悲憤,諧謔之中,透露出多少悒郁不平!柳宗元在游山覽水之時,也沒有忘懷自己的遭遇,他的,山水散文同他的山水詩一樣,無不打上身世的印記,在摹山范水的同時,抒寫放逐蠻荒的不平。
《始得西山宴游記》開篇就是:“白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鈷鉧潭記》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作結,眼前的美景沒有使作者忘記自己的不幸。
《鈷鉧潭西小丘記》結尾一段云: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
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鈷鉧潭西小丘的美景,要是放置在京城長安附近,則身價百倍;而今卻埋沒荒野,無人間津!作者以小丘喻己,身世之感顯而易見。
而小丘最終還是遇到賞識它的人,則它的遭遇又勝于作者,故作者為它的“有遭”而慶賀——賀“茲丘之遭”,實際是嘆已之不遇。
短短的一段議論,蘊含多少抑郁不平!《小石城山記》在記小石城山奇異景色之后,結尾也有一段類似的議論: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
及是,愈以為誠有。
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勞而無用。
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余未佶之。
這里,曲折地表現了作者遠隔中州,賢而受辱,“不得一售其伎”的抑郁憤懣。
“水州八記”寫無人間津、由作者發現的荒僻之景,寄寓著他的身世之感:而清幽凄冷的境界,又表現出他內心的落寞與凄清。
柳宗元散文又有冷峻的一面。
他是政治上的失敗者,卻又是個勇猛的斗士。
他憤世嫉俗,不為世屈,無論處境如何,總是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和哲學觀點,無情地揭露社會的黑暗、批判現實的丑惡。
他的許多文章寫得尖銳深刻,氣勢凌厲,有一股凜然冷峭之氣。
劉禹錫說柳文“芒寒色正”(《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序》,《劉夢得文集》卷二十三),道出了柳文冷峻的風格特點。
柳宗元的議論性散文,如《四維論》,《時令淪》、《斷刑論》、《六逆淪》、《非國語》等,鋒芒畢露,氣勢凌厲;他的一些亦敘亦議的雜文,如《晉文公問守原議》、《桐葉封弟辯》、《鐵爐步志》、《愚溪詩序》、《愚溪對》、《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等幽冷勁峭,詞鋒犀利;他的勸戒性的寓言,如《三戒》、《蝜蝂傳》、《羆說》等,諷刺尖銳,不留情面。
這幾類文章最能代表柳文的冷峻風格。
請看《四維論》:
《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
彼所謂廉者,曰不蔽惡也;世人之命謙者,曰不茍得也。
所謂恥者,曰不從枉也: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
然則二者果義歟?非歟?吾見其有二維,未見其所以為四也。
夫不蔽惡者,豈不以蔽惡為不義而去之乎?夫不茍得者,豈不以茍得為不義而不為乎?雖不從枉與羞為非皆然。
然則廉與恥,義之小節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
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義。
仁主恩,義主斷。
思者親之,斷者宜之,而理道畢矣。
蹈之斯為道,得之斯為德,履之斯為禮,誠之斯為信,皆由其所之而異名。
今管氏所以為維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又曰:“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若義之絕,則廉與恥其果存乎?廉與恥存,則義果絕乎?人既蔽惡矣,茍得矣,從枉矣,為非而無羞矣,則義果存乎?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
《管子·牧民》說:“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這四維就是禮、義、廉、恥。
《四維論》批判《管了》“以禮、義、廉、恥為四維”之說。
柳宗元認為,《管子》所說的廉,是說不掩蓋丑惡:而世人對廉的解釋就是不用不正當的于段去獲取。
《管子》所說的恥,是說不做正當的事:而世人對恥的解釋,就是知道羞恥而不去干不正當的事。
柳宗元認為,無論是《管子》對廉、恥的解釋,還足世人對廉、恥的理解,廉、恥都屬于義的范圍,足義的小節,不能把它們同義相提并論而視為維。
他認為只有二維,那就是仁、義。
“仁主恩,義主斷”。
恩就是愛人,斷就是處理得當。
圣賢提倡的道、德、禮信都包含在仁、義當中。
如果沒有了義,廉、恥也就不會存在,因此“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不能成立。
《四維論》多用反問,語勢逼人。
柳宗元對歷來被視為圣賢的管子(管仲)毫不客氣。
文章—開頭就說:“《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四維,吾疑非管子之言也。”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法,當中隱含著深刻的譏諷。
結尾又說:“使管子庸人也,則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則四維者非管子之言也。”言外之意是:管子是個庸人,他才會說出這一番謬論;要是他稍為懂得治理國家之道,他就不會有“四維”之說。
對管子可謂極盡冷嘲熱諷。
《四維淪》文筆尖銳冷峭,這正是柳文的風格。
再看《愚溪詩序》的議論部分:
夫水,智者樂也。
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悄,不能興云雨。
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
今余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
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
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
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
文章運用反語,表達自己忠而見棄、懷才不遇的悲憤。
表面看來,文章語勢平和:而反語當中,隱藏著尖銳的譏諷,平和的背后,透露出逼入的冷峻。
《愚溪對》寫愚溪之神因不滿作者以“愚”為自己命名,覺得名實不副,引出與作者夢中的對話。
此文同樣運用正話反說的手法,抒寫作者貶謫蠻荒的強烈不滿,詣謔中表現出冷峻。
除上述的幾類文章之外,柳文的冷峻隨處可見。
如《復杜溫夫書》中的一段: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
吾性呆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書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于其倫,生以直躬見抵,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豈得無駭怪?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
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于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杜溫夫求名心切,不擇手段,屢次向柳宗元寫信獻文,為達到柳宗元為他延譽的日的,在來信中對柳宗元阿諛奉承,將柳宗元比作周公、孔子。
柳宗元在復信中直斥其“悖亂浮誕”,說:杜溫夫至柳州見到他,就尊他為周公、孔子;到連州、潮州,又會稱劉禹錫、韓愈為周公、孔子:京城以文章出名的人數以千計,到了京城,豈不是又會發現成百成千的周公、孔子?《復杜溫夫書》對杜的輕浮荒誕作了無情的譏諷。
又如《與楊誨之第二書》中對楊海之的批評: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
孔子七十而縱心。
彼其縱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縱之。
今子年有幾?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樂于縱也!傳說曰:“惟狂克念作圣。”今夫狙猴之處山,叫呼跳梁,其輕躁狠戾異甚,然得而縶之,未半日則定坐求食,唯人之為制。
其或優人得之,加鞭棰,狎而擾焉,跪起趨走,咸能為人所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頓,踣弊自絕,故吾信夫狂之為圣也。
今子有賢人之資,反不肯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我不能”。
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謂不為也,非不能也。
這里批評楊誨之生性狂放而又不行悔改,詞鋒尖銳。
柳宗元指出楊海之年紀輕輕便“遽樂于縱”,難免要“逾矩”,并以“輕躁狠戾異甚”的猴子最終也可以馴服為例,說明只要他肯下決心改正狂放的毛病,也可以成為圣賢。
文章冷峻中又表現出懇切。
又如《罵尸蟲文》中罵尸蟲的一段:
來,尸蟲!汝曷不自形其形?陰幽跪側而寓乎人,以賊厥靈。
膏盲是處兮,不擇穢阜;潛窺默聽兮,導人為非;冥持札牘兮,搖動禍機;卑陬拳縮兮,宅體險微。
以曲為形,以邪為質;以仁為兇,以僭為吉;以淫諛諂誣為族類,以中正和平為罪疾;以通行直遂為顛蹶,以逆施反斗為安佚。
譖下謾上,恒其心術,妒人之能,幸人之失。
利昏伺睡,旁睨竊出,走讒于帝,遽入自屈。
羃然無聲,其意乃畢。
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蛔恙心,短蟯穴胃,外搜疥癘,下索瘺痔,侵人肌膚,為已得味。
世皆禍之,則惟汝類。
良醫刮殺,聚毒攻餌。
旋死無余,乃行正氣。
汝雖巧能,未必為利!帝之聰明,宜好正直,寧懸嘉饗,答汝讒慝?叱付九關,貽虎豹食。
下民舞蹈,荷帝主力。
是則宜然,何利之得!速收汝之生,速滅汝之精。
蓐收震怒,將敕雷霆,擊汝酆都,糜爛縱橫。
俟帝之命,乃施于刑。
群邪殄夷,大道顯明,害氣永革,厚人之生,豈不圣且神歟!
《罵尸蟲文》以尸蟲(寄生蟲)喻皇帝身邊的讒佞之徒,指出他們“潛下漫上,恒其心術,妒入之能,幸入之失”的本性。
文章運用生動的比喻,對他們的丑惡行徑作了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譏諷,并指出他們必然會落得個可恥的下場,死后也會受雷霆轟市,“糜爛縱橫”,文筆冷峭,語氣凌厲。
宋人王十朋說:“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韓,法奇于柳,法純粹于歐陽,法汗漫了東坡。”(《梅溪王先生文集》前集卷十九)用“奇”字概括柳文的風格特點。
宋人朱熹也認為柳宗元“不肯蹈襲前人議論,而務為新奇”(《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
奇,確是柳文顯著的風格特點。
柳文之奇,表現在立意構思。
《童區寄傳》通篇圍繞一個“奇”字來寫,達到扣人心弦的目的。
文章通過區寄奇異的經歷,突出其機智勇敢的性格。
《愚溪對》設想夢中與愚溪之神對話,抒寫自己忠而見棄的幽憤,構思極為奇巧。
《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命題著一“喜”字就出人意表。
太學諸生“百數十人”為陽城赴闕請愿,在封建專制社會是大逆不道的非常事件,文章以“喜”字命題,給人強烈的感官刺激。
文中用“撫手喜甚,震撲不寧,不意古道復形于今”來表達作者聽到太學諾生赴闕請愿事件后的狂喜,使讀者產生強烈的震撼。
《賀進士十參元失火書》也是千古奇文。
失火是不幸之事,“失火”而“賀”,命題甚為奇特。
信一開頭就寫道: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余儲。
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
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下面通過說明“賀”的原因,揭露官場黑暗造成人才埋沒的社會現實,讀者才恍然大悟,感到“賀”得有理。
全文立意構思,奇異新巧。
《李赤傳》中的李赤原是士人,后來淪落為江湖浪者,他自命“喜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
他或許得了顛狂病,或許為廁鬼所惑,視溷廁為“帝居鈞天、清都”,覺得它“宏大富麗,椒蘭之氣,油然而起”,反而把人世看作溷廁。
他三番四次地自投廁中,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救起,最終他還是溺死于廁。
《李赤傳》塑造了一個香臭不辨、美丑不分、執迷不悟、最終走向滅亡的士人的形象。
立意新巧,構思奇特。
雖然有人說李赤真有其人,但無論怎樣,此文虛擬性很強,與作者同時代流行的傳奇小說相類。
《敵戒》以立意新奇為人們所稱譽。
全文如下:
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
秦有六國,兢兢以強;六四既除, 乃亡。
晉敗楚鄢,范文為患;厲之不圖,舉國遣怨。
孟孫惡臧,孟死臧恤:“藥石去矣,吾亡無日。”智能知之,猶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敵存而懼,敵去而舞,廢備自盈,祗益為愈。
敵存滅禍,敵去召過。
有能知此,道大名播。
懲病克壽,矜壯死暴。
縱欲不戒,匪愚伊耄。
我作戒詩,思者無咎。
文章列舉人量事實,說明“敵存滅禍,敵去召過”的道理:秦有六國為敵,它兢兢業業而日益強大:秦滅六國,它岡得意忘形而走向火亡。
晉敗楚于鄢,晉大夫范文子感到:晉厲公以為勝利了就不勵精圖治,結果舉國怨聲四起。
孟孫討厭臧孫,孟孫死后臧孫卻感到憂慮說:“治病的藥石沒有了,我死期不遠了。”《敵戒》閃耀著辯證的光芒,表現了作者卓異的見識。
此外《囚山賦》、《憎王孫文》也是立意構思翻新出奇的突出例子,這里就不再多述。
柳文之奇,還表現在行文用筆之奇詭。
柳宗元的散文往往一起筆便出入意表,顯得峭拔奇言詭。
《四維淪》開篇就否定《管子》 “四維”之說,并對管子冷嘲熱諷,令讀者為之驚異。
又如《送韓豐群公詩后序》開篇:
春秋時,晉有叔向者,垂聲邁烈,顯白當世。
而其兄銅鞮伯華,匿德藏光,退居保和,士大夫其不與叔向游者,罕知伯華矣。
然仲尼稱叔向曰“遺直”:“由義”。
又稱伯華曰“多聞”、“內植”,進退兩尊,榮于策書,故羊舌氏之美,至于今不廢。
韓豐,字茂實。
柳宗元任監察御史里行時韓豐的弟弟韓泰(字安平)任監察御史,由于這種關系而認識韓豐。
文章贊譽韓豐“敦樸而知變,弘和而守節,溫淳重厚,與直道為伍”的品德和淡泊功名的性格,并表達送別之意。
文章在進入正題之前,以春秋時晉國伯華、叔向兄弟為例,況明“進退兩尊”的道理,為卜文贊揚韓豐“遺名居實,淡泊如也”作鋪墊。
《送韓豐群公詩后序》以史開篇,橫空而起,峻拔奇偉。
又如《答問》開篇:
有問柳先生者曰:“先生貌類學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奮厥志,獨被罪辜,廢斥伏匿。
交游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
他人有惡,指誘增益,身居下流,為謗藪澤。
罵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無謫。
遇揖目動,聞言心惕,時行草野,不知何適。
獨何劣耶?觀今之賢智,莫不舒翹揚英,推類援朋,疊足天庭,魁礨恢張,群驅連行。
奇謀高論,左右抗聲,出入翕忽,擁門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榮。
豈非偉耶?先生雖讀古人書,自謂知理道,識事機,而其施為若是其悖也!狼狽擯僇,何以自表于今之世乎?
作者借問者之門,以諧謔之筆,用對比手法,把自己嘲諷一番,寫山自己被貶謫后身陷蠻荒,親朋見棄,孤立無援,任人毀罵的處境。
自嘲之中,激射出悲憤;嬉笑里面,隱含著悒郁。
起筆如奇峰異嶂,災兀奇詭。
再如《送崔群序》開篇:
貞松嚴于巖嶺,高直聳秀,條暢碩茂,粹然立于千仞之表,和氣之發也。
稟和氣之至者,必合以正性。
于是有貞心勁質,用固其本,御攘冰霜,以貫歲寒,故君子儀之。
《送崔群序》以贊揚崔群道德人品為中心,而以高矗于巖嶺之松為開篇。
由松之“高直聳秀,條暢碩茂,粹然立于干仞之表”的外在形象,寫及它的“貞心勁質”,為下文寫崔群的道德人品起象征和烘托作用。
開篇如奇峰峻嶺,凌空矗立。
《同吳武陵送前桂州杜留后詩廳》也有類似的開篇。
文章不長,全錄如下:
觀室者,觀其隅。
隅之巍然,直方以固,則其中必端莊宏達可居者也。
人孰異夫是?今若杜君之隅可觀,而中可居,居之者德也。
贊南方之理,理是以大;總留府之政,政是以光。
其道不撓,好古書百家言,洋洋滿車,行則與俱,止則相對,積為義府,溢為高文。
愨而和,肆而信,豈《詩》所謂“抑抑威儀,惟德之隅”者耶?今往也,有以其道聞于天子。
天子唯士之求為急,杜君欲辭爭臣侍從之位,其可得乎?濮陽吳武陵,直而甚文,樂杜君之道,作詩以言。
余猶吳也,故于是乎序焉。
杜留后,指杜周士。
貞元十七年(801)進士,曾為桂管觀察留后。
他從桂管觀察留后入侍京師,吳武陵作詩送別,柳宗元作序。
序的開首以房屋設喻,說:看房屋,只要看它的外觀,就可椎知它的內部。
外觀巍然聳立,筆直方正而穩固,內部就必定端莊宏闊,適合人居住。
下面以“人孰異夫是”一句為轉捩,由屋及人,從贊揚杜周士的外表言行,到稱頌他的道德、
政績、學問、文章、品性。
開篇奇峰陡起,卓異不凡。
再看《送詩人廖有方序》。
全文如下:
交州多南金。
珠璣、玳瑁,象犀,其產皆奇怪,至于草木亦殊異。
吾嘗怪陽德之炳耀,獨發于粉葩瑰麗,而罕鐘乎人。
今廖生剛鍵重厚,孝悌信讓,以質乎中而文乎外。
為唐詩有大雅之道,夫固鐘于陽德者邪?是世之所罕也。
今之世,恒人其于紛葩瑰麗,則凡知貴之矣,其亦有貴廖生者耶?果能是,則吾不渭之恒人也,實亦世之罕也。
此文以贊譽廖有方的品德詩才為中心,開篇卻寫交州的奇珍異木,橫中起筆,峻拔奇詭。
柳
參考資料:http://**?/=detail&news=870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論述一下柳宗元散文創作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