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七月半,正當月圓之際,此時游湖,本應賞月觀景,文章一開頭卻說“一無可看”,先將題目正面一筆掃倒,接著說“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從反面揭題,選擇一個獨特的視角來抒寫自己的觀感。
開頭這閑閑兩句,簡練警切,不落俗套,且直接導出下文。
接著即寫“看七月半之人”。
七月半游湖之人千千萬萬,何能遍看,作者自有手眼,即“以五類看之”。
其一,是有身分、有地位的官僚,坐著豪華的大船,擺開豐盛的宴席,奴仆侍奉,演員獻藝,船上燈火通明,聲樂齊鳴,好不氣派。
這種人“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即有意自炫而無心賞月,作者一語刺破此輩假冒風雅的嘴臉。
其二,是豪富之家,千金閨秀,攜帶美貌家童,露坐于船上的平臺上,哭哭笑笑,嬌聲嬌氣,左張右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
這一類人是乘機玩樂,本不想看月,也不必作出看月的樣子,其有別于第一類者在于不借“看月”之名,雖然庸俗,卻不假冒風雅。
第三類,船上有聲歌,有名妓閑僧隨侍陪游,可見也非等閑之輩。
淺斟低唱,頗有韻致,且“亦看月”,較之“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和“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的前二類人,似乎要風雅一些。
作者用了四個“亦”字,正是比較而言。
但這一類人雖然“亦看月”,更重要的卻在于“欲人看其看月”,則不免有意做作,其“風雅”也要大打折扣了。
第四類,是一批市井好事之徒,他們與前三類大不同,不坐船,不乘車,衣衫不整,三五成群,在人叢中亂擠亂撞,專揀熱鬧處鉆。
他們大呼小叫,旁若無人,甚至假裝酒醉,東倒西歪,手舞足蹈,嘴里哼著走了調的流行曲調,左顧右盼,洋洋自得。
此輩“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無所不看,而“實無一看”。
他們以此為樂,什么雅與俗,統統不在話下。
古往今來,大凡在人群簇擁的熱鬧場合都能碰到此輩。
作者在此白描傳神。
第五類,是清雅之士。
他們坐的是小船,船上還掛著細薄的帷幢,大約是不想露面吧。
明凈的幾案,通紅的滬火,煮好茶,慢慢地品味,二三好友,絕色佳人,一同賞月,確實雅興不淺。
但是他們不想被人看見,有的把小船隱蔽在樹蔭下,有的則悄悄地劃向里湖,躲避喧鬧的人群。
他們在清凈處得以從容看月,而不被別人看見,他們的看月純是興之所至,自然而然,并無做作之態。
作者寫五類人,觀察細致,描繪生動,各色人等,無不現身紙上,而作者似乎不動聲色,五個“看之”,大有冷眼旁觀之概。
然而他的主觀褒貶之情還是從筆下的形象中表現出來了,第一類是假冒風雅的官僚,第二類是無意風雅的豪門,第三類則欲顯風雅而不免做作,第四類是不知風雅為何物的市井好事之徒,第五類是不欲顯其風稚而真正風雅的文人雅客。
作者對前二類人顯然嗤之以鼻;對第三類有所肯定,也有所譏刺;對第四類雖然不作肯定,卻似乎欣賞其放蕩中亦有幾分天真;對第五類則顯然引為同調。
五類人,依次寫來,如鏡頭推移,聲態各異,境界不同。
紛雜的情景再現于筆下,作者并不現身評點,卻于客觀的畫面中分雅俗、寓褒貶,兼有史筆與傳神之妙。
第二段寫杭人游湖好虛名,湊熱鬧。
“已出酉歸,避月如仇”,即喜歡白天游湖,像怕見仇人一樣躲開月亮。
袁中郎在《晚游六橋待月記》中也批評過杭人只愛白天游湖,不會選擇時間,白白放過西湖最美的時刻。
農歷七月十五之夜,例應游湖,杭人出于好名,則成群結隊而出。
西湖在杭州城西,游湖須經城門,而城門關閉有定時,這一晚就多賞給守門的兵士一些酒錢,好晚些關門。
二更以前,湖上人聲樂聲,鬧成一片,“如沸如撼,如魔如吃,如聾如啞”,連下六喻,形容聲音嘈雜,含糊難辨一。
這一片刺耳的嘈音,破壞了西湖月夜的靜謐氣氛。
這是寫聽覺感受的不堪。
從視覺一面來說,則“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連用四個短句,將湖上密密麻麻舟船相觸,肩摩踵接的擁擠狀況形容盡致。
擁擠中的人群,哪里還有興致賞月,見到的無非是一張張貼得很近的油汗淋漓的面孔罷了。
這與其說是游湖,不如說是趕市。
“少刻興盡”,狂熱的興頭維持不了多久,官老爺們宴席已散,衙役喝道,率先離去。
船上的人也紛紛上轎,轎夫還以城門將閉來催促人們上岸,岸上的人也爭先逐隊進城。
各色人等作鳥獸散。
燈籠火把,排列成行,如閃爍的星星在夜幕中移動消失。
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莫名其妙,名為游湖看月,實與西湖風月毫不相干。
這一段插敘,回應開頭“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的論斷,具體描寫,繳足其意,同時又為下文作鋪墊和反襯。
“吾輩始般舟近岸。”最后一段從前面第三人稱的敘述,突然轉為第一人稱的“吾輩”,敘述角度變換了,加強了主觀的抒情色彩。
“始”字,很可玩味,表示喧鬧嘈雜的場面一告結束,西湖恢復了寧靜安閑的本貌,湖山美景即開始屬于“吾輩”,“吾輩”也就開始登場了。
“斷橋石瞪始涼”,這個“始”字,則表示被人踩熱的石階也剛剛退燒,恢復平靜,這是一種外化了的心理感受。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靧面”三句,則寫一種嶄新的審美感受,唯“此時”才能有此感受。
一規圓月,如新磨之鏡,清光格外皎潔可愛;湖光山色,如美人重新梳妝打扮,益發顯得容光照人。
此時,對景暢懷,與客縱飲,“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
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
“淺斟低唱者”即前文所寫之第三類人,大醇小疵,還算有賞月雅興;“匿影樹下者”則為第五類清雅之士。
五類人中唯此二者獨留,故與之聲氣相通,有共同語言,拉來同坐。
“韻友來,名妓至,杯著安,竹肉發”,這四個短句,寫相得共賞之樂,節奏歡快,心情亦極歡快。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寫通宵盤桓,興盡方散,與前文眾人游湖匆匆聚散恰成對照。
興盡而散,卻并不急于回城,而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這個富有詩意的結尾,更顯得雅韻流溢,余香沁人。
可見西湖七月半自有其迷人之處,一被俗人點污,則一無可看;一成為雅人的世界,則處處是詩。
作者的審美情趣自然是高雅脫俗的,但也不免傳統文人孤高自賞的毛病。
此文寫人物場景,極紛繁復雜,而又極有條理。
五類人物,兩種場景,寫來如見其人,如臨其境。
其觀察之深人細致,筆墨之精練老到,確實令人佩服。
行文錯綜,富于變化,轉接呼應,均極自然。
開頭奇警峭拔,結尾則韻味悠長,全篇運用對比映照,嚴于雅俗之分,而又妙在不作正面按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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