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士閑征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蒙回前總批:“文有賓主,不可誤。
此文以《芙蓉誄》為主,以《姽婳詞》為賓,以寶玉古詩(左言右奇)為主,以賈蘭賈環詩絕為賓。
文有賓中賓,不可誤。
以清客作序為賓,以寶玉出游作詩為賓中賓。
由虛入實,可歌可詠。”(這是暗示寶玉作了《姽婳詞》后,具有寫《芙蓉誄》的能力,消除讀者對寶玉詩才的懷疑。
)
《紅樓夢》小說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婳詞’中的姽婳將軍林四娘,與傳說中的林四娘對照,雖然都是作為巾幗英雄來歌頌,但明顯又是兩個不同的版本。
有人認為《姽婳詞》是一節激烈的反清文字,由于《李姑墓志銘》碑石在山東出土,事實是林四娘及許多恒王府宮女們應死于清初兩次籍沒恒王府時,死因是集體自殺。
由此可知,《石頭記》中關于《姽婳詞》林四娘的故事是作者虛構的,變宮女們的集體自殺為與清軍戰斗而死,更具有積極意義。
曹雪芹將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上推到明末清軍以流寇方式燒殺虜掠中原時,一是為了使人們誤認為“流寇”是指李自成率領的農民義軍,用以掩蓋這一故事的反清性質;再一就是便于辱罵清軍為流賊余黨;作者不合理地提出黃巾、赤眉,其意圖是借“黃”與“赤”以點出清軍的八旗旗色來。
姽婳將軍當是鬼話將軍的諧音,說明這個故事不過是鬼話而已。
《姽婳詞》的故事發生于山東青州,青州以產紅絲硯著稱,古人又常稱硯為石,曹雪芹遂以石頭暗指紅絲硯,再以紅絲硯點出青州,最后以青州點出《姽婳詞》的故事。
姽婳詞譯文:“恒王愛好武功又喜歡美女,經常教習宮女美女騎馬射箭,美女的秾歌艷武引不起他歡心,只有列陣尚武才使他高興異常,眼前一派太平景象不是戰云征塵,女將嬌美身影渾映在紅燈里,噪雜的聲音里帶出陣陣香氣,嬌弱身子很難把刀槍長矛舉起,丁香般扣結配著芙蓉色的絲絳,那絲帶不配明珠而系向寶刀,操渲完畢已是夜深人靜心神疲,汗水和著胭脂玷污了手帕,第二年山東又起流寇,強悍如狼似虎氣勢像蜂擁,恒王率兵征剿想一舉全殲,卻一戰再戰都不成功,腥風血雨吹倒田里莊稼,白日映照下的虎帳人去一空,青山沉寂溪流鳴咽,預示著恒王戰死疆土時,雨水抹著尸骨鮮血浸透荒草,黃昏冷月下鬼魂在把尸體找,朝廷里眾多將士圖身自保,眼睜睜看著青州朝夕不保,誰料到忠義之士出自閨閣,憤起赴難的是恒王中意的女人,恒王得意的女人數誰最行,只有那嫻靜英武的將軍林四娘,她發出號令指揮姖妾女將,濃妝艷麗的宮女都奔向戰場,繡鞍上有淚痕斑斑是春怨濃重,披掛的鐵甲寂靜無聲寒冷襲人,戰場上勝敗醒來難以預料,海誓山盟不顧生死為報答恒王,賊寇的聲勢浩大不可抵擋,柳折花殘一般女將把鮮血淌,戰馬踐踏骨髓胭脂似發出余香,魂魄依附城部家鄉已經永隔,星夜奔馳把消息報送京城,誰家不為兒女陣亡悲傷欲絕,天子為青州失守而驚惶失措,文臣武將卻都垂頭不敢聲張,文武百官憑什么掌握朝廷大權,反不如忠女流林四娘,我為四娘的生平事跡怨嘆不已,長歌難盡人意似在胸中激蕩。”
寶玉的《姽婳詞》中‘紛紛將士只保身’(可恨),‘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可羞)。
這個悲劇的責任應歸于驚慌的天子、垂首的文武這樣一批特殊的男人群體。
《紅樓夢》中的姽婳將軍,則是作者的巾幗英雄形象。
這種女中豪杰。
作為故事情節,加在金陵十二釵中的哪位身上,似乎都不合適,代表了敢于反抗的女性形象。
作者在寫《金陵十二釵》時,隱寫一些自己的寓意,是完全可能的。
何況林、謝二人雖隔千余年,情節還是相似的。
作者具有如此理念已經是很超前的了,沒有這種不同于世俗的理念、才智和一生不懈的探索、積累、反思,不可能寫出《紅樓夢》這樣富含哲理、情理俱備的文化小說。
《紅樓夢》前八十回作者已經指出,歷史上的‘林四娘現象’雖然可歌可泣,但在作者看來,畢竟是不該發生的可悲故事;之所以發生,其根本原因在于天子、文武的男人群體的作為不力。
《紅樓夢》一書的深刻性在于揭露了任何社會都可能出現的社會弊端;提出了超越世俗的新思維或理念,無疑具有社會歷史文化的進步意義。
晴雯死后,寶玉要了解晴雯死前的情況,一個伶俐的小丫頭說:晴雯不是死,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晴雯去司主。
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
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
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
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
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的。
他說:‘天機不可泄漏。
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
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
’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
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
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庚辰雙行夾批:“好奇之至!古來皆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至五更”之語,今忽借此小女兒一篇無稽之談,反成無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調侃,罵盡世態。
豈非……之至文章耶?寄語觀者:至此一浮一大白者,以后不必看書也。”這是寶玉悲痛之余的自我安慰與祝福;其寓意是社會黑暗腐朽,蒼天有眼,派神仙讓晴雯做一個芙蓉花的花神,黛玉做一個總花神,讓詩意之花在天上永恒開放。
寶玉看到蘅蕪苑中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大驚。
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
雖然父親叫他去作了一首“姽婳詞”,但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其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
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
于是,寶玉寫了一大篇沉哀至痛的祭文,叫《芙蓉女兒誄》。
研究者都認為,名義上是誄晴雯,實際上是誄黛玉。
《芙蓉誄》中有兩句寫的是:“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薄命。”寶玉剛誦讀完誄文,轉身要走,不料山石后面出來一人,說:“且請留步。”跟寶玉的小丫鬟大叫,說:“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來者原來是林黛玉。
黛玉稱贊祭文寫的好,說:“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并傳了。”又說:原稿在哪里?倒要細細一讀。
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么,只聽見中間兩句,什么“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里”未免熟濫些。
放著現成真事,為什么不用?寶玉忙問:“什么現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格,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
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
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異姓陌路,尚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
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
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
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
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
’如此一改,雖于我無涉,我也是愜懷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
況且小姐丫鬟也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
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
作者以此暗示誄晴雯,更誄黛玉。
靖藏本七十九回脂批:“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實誄黛玉也。”
《芙蓉女兒誄》,誄,作為一種文體,是表彰逝者才德言行等等的哀辭。
誄的起源甚古,不過,按上古禮制,只用于以上誄下,尊者、長者用以誄臣下、后輩。
《禮記·曾子問》:“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鄭注說:“誄,累也,累列生時行跡。”但到了兩漢以后,就沒有這種規定了。
相傳司馬相如死,卓文君誄之。
又《昭明文選》收潘岳、謝莊等人的幾篇誄,也都不是上以誄下。
賈寶玉誄晴雯,倒是符合古制。
這篇《芙蓉女兒誄》,對于賈寶玉來說,與其說是表彰才行,寄托哀思,還不如說是抒發憤慨。
雖然他還不能自覺地認識到,晴雯的抱屈而死真正的兇手是誰,但是在這一嚴酷的事實中,他所親近的幾個人各演什么角色,都落在他的眼里。
至少他意識到大觀園并非女兒永久的樂土,更不是他本人永久的世外桃源。
馬鳳程認為,賈寶玉為哀悼晴雯而撰寫的《芙蓉女兒誄》,是一篇纏綿悱惻、絢麗多采的文字。
這篇誄文共一千三百余字,是寶玉詩作中最長的一篇。
從體裁、文字和表現手法看,這篇誄文明顯地受了《離騷》的影響。
誄文中所表現的悲憤之情,與《離騷》也有相通之處。
如果說,《芙蓉女兒誄》就是寶玉寫的《離騷》,也是有理由的。
當然,從《莢蓉女兒誄》中還可以看到其它方面的影響,例如莊子;不過比較起來,《離騷》的影響還是主要的。
下面,我們試從體裁、文字和表現手法上將《芙蓉女兒誄》同《離騷》作一個對比,考察一下它們之間的異同。
通過比較和分析,也許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寶玉這個人物的思想性格特點。
《芙蓉女兒誄》是一篇兼用騷體和駢體寫的祭文。
這種體裁既有《離騷》的某些特點,又有自己的風格和創造。
如果按體裁來劃分,那么《芙蓉女兒誄》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序言部分不計在內)。
第一部分從“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起,到“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止,內容主要是概述晴雯的身世、遭遇和悲慘結局,追述往日與晴雯共同生活的某些片斷。
這部分主要用駢體。
第二部分從“乃歌而招之日”起,到“來兮止兮,君其來耶”止,內容主要是描繪晴雯在天界的情景,想象中的晴雯乘玉虬、御鸞鳳、騎箕尾在天空中遨游、云神、月神、風神是她的陪伴或待從,晴雯儼然成為一位衣著璀璨、神采飄逸的仙子。
這部分用騷體。
第三部分從“若夫鴻蒙而居”起,到“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止,內容主要是寫眾女神迎迓晴雯,晴雯仿佛在天樂聲中就位。
這部分仍用駢體,是全文的尾聲。
《芙蓉女兒誄》將騷體和駢體镕鑄在一篇祭文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形式。
它通過這兩種體裁的交替使用,又敘事又抒情,既寫了人間現實生活,又描繪了幻想中的天界景象,這種風格和布局頗類似《離騷》。
《離騷》一開始,詩人就敘述了自己的世系、祖考、生辰和命名,接著敘述了自己的才能、德行,之后又寫了自己在政治上的遭遇和失意,在敘事的基礎上,詩人幻想自己駕龍、御風、乘風上天,從而展開了神奇而瑰麗的想象。
《離騷》通篇都采用一種體裁——騷體,而《芙蓉女兒誄》大體上是以不同的體裁分擔了不同的任務:駢體部分偏重于敘事,騷體部分則偏重于抒情。
這是與《離騷》有所區別的。
《芙蓉女兒誄》在描繪晴雯在天界的情景時采用騷體。
這個安排完全是從誄文內容的需要出發的。
騷體,是屈原在學習南方民歌的基礎上創造出來的一種富有表現力的詩歌體裁,較之以四言為主的《詩經》的舊形式,它的句子加長了,一般是六言或七言,每隔一句的句末有“兮”字(有的每句的句末或句中都有“兮”字),用以表示感嘆或悲憤的語氣。
這種體裁不僅用來表示感情上的波瀾起伏,而且常用來表現詭異譎怪的內容。
屈原的《離騷》《招魂》《山鬼》都是這方面的范例。
寶玉既然深信晴雯已成了天界司掌芙蓉的女神,他想象中關于晴雯在天界的情景,自然以騷體來描述最為合適。
通過這種體裁,既可以充分抒發自己的懷念和悲憤,又可以讓想象自由馳騁,表現天界的種種神奇瑰麗的景象。
不過,寶玉對于晴雯在天界的想象畢竟是渺茫的,于是他采用了一種想象加詢問的句式,每一句的前半句末尾以“兮”字停頓,后半句末尾以“耶”字發問,這就形成了寶玉的一系列的提問。
他問蒼蒼的天空,問茫茫的大地,問燦爛的群星,問浩渺的宇宙:晴雯在那兒?那不就是晴雯嗎?“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子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讓耶?望繳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這種想象加詢問的句式,更加強了幻想、迷惘、悲憤的色采。
而每一句都比較長,較之《離騷》聲調更顯得曼長悲戚,表現了寶玉感情上的波瀾起伏,很有“長歌當哭”之概。
《芙蓉女兒誄》的第一、三部分用駢體,詞藻華麗,對偶工整,文辭哀婉、悲抑。
第一部分在敘述晴雯的身世和遭遇時,借助于對偶、排比,使美與丑、善與惡的對比更加鮮明。
第三部分語氣漸趨和緩,音韻比較固定,很有送神歸位的意味,并具有祭祀儀典結束時那種隆重、莊嚴的氣氛。
《芙蓉女兒誄》以兩種體裁交替使用,使誄文出現了較大的波瀾和變化。
而且,兩種體裁也各有變化,如駢體中偶爾插入一些騷體句式散文句式,騷體中也偶爾出現一些對偶工整的句式,這些都使誄文顯得揮灑自如,在固定的格式中有一定的靈活性,并具有抑揚頓挫的音樂美。
《芙蓉女兒誄》在敘述晴雯的身世和遭遇時,采取了一系列比興寄托手法。
例如:“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苣蘭競被芟鉭!花原自怯,豈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盈之讒,遂抱膏盲之疚。”這些句子中的寓意是很清楚的:“鷹鷙”“苣蘭”“花”“柳”是比喻晴雯的,而“鳩鴆”“薋葹”“狂飚”“驟雨”“蠱盈”則是比喻迫害晴雯的黑暗勢力和奸邪小人。
這種比興寄托手法顯然是仿效《離騷》,不過,卻不是簡單的摹仿或照搬,誄文中所采用的比喻或象征,都很切合所比擬對象的性格和當時的環境特點。
例如誄文中以“鷹鷙”“茝蘭”“花”“柳”比喻晴雯,就很貼切。
“鷹鷙”在《離騷》中作“鷙鳥”:“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這是屈原自喻。
王逸注:“言鷙鳥執志剛厲,特處不群,以言忠正之士,亦執分守節,不隨俗人。”汪瑗注:“鷙鳥、鶚、鷹、鳶之屬,此取其威猛英杰,凌云摩霄之志,非謂悍厲搏執之惡也。”“鷹鷙”的特點是符合晴雯那種剛強不屈的性格的。
但這只是晴雯性格中一個方面的特征,另一方面是:晴雯還如同“花”那樣芳潔,“柳”那樣柔弱。
落入網羅的“鷹鷙”同被芟鈕的“苣蘭”和在狂飚、驟雨中的“花”、“柳”等比喻結合起來,就生動而形象地表現了睛雯的性格、命運和當時的環境特點。
又例如:誄文中以“鳩鴆”比喻王善保家的,也很形象。
“鳩鴆”,在《離騷》中分別作“鴆”和“鳩”:“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朱熹注:“鴆,運日也,羽有毒,可殺人,以喻讒佞賊害人也。”“雄鳩……其性輕佻,巧利多語”。
這表明“鳩鴆”有兩個特點,即:有毒、巧言。
用“鳩鴆”為喻,點明晴雯被攆出大觀園就是由于象王善保家的一類奸邪小人進了讒言,這同書中所寫的“趁勢告倒了晴雯”的情節是一致的。
《芙蓉女兒誄》不僅以善鳥、香草之類喻晴雯,而且以一些歷史人物或傳說中的人物為喻。
這同《離騷》中大量引用歷史人物或傳說中的人物(如堯、舜、禹、湯)作為理想政治的象征也有某些類似之處。
例如:“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這兩句中所說的兩個人物:一個是才華橫溢遭讒言受貶斥的賈誼,一個是因竊取天帝的息埌治水而被處死的鯀,都同《離騷》有關。
鯀,在《離騷》中是作為剛直的形象出現的:“鯀嫜直以亡身兮,終然妖乎羽之野。”而賈誼,在遭貶斥后經過湘水時曾用騷體賦的形式寫了《吊屈原賦》。
《芙蓉女兒誄》以這兩個人物與晴雯相提并論,不僅意味著晴雯是因為剛直、聰慧過人而遭讒,而且強調了晴雯的命運比這兩個歷史人物更加悲慘。
此外,誄文中還借唐玄宗與楊貴妃、汝南王與劉碧玉、石崇與綠珠的故事比喻自己與晴雯的親密關系;以“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的傳說比俞晴雯已應詔上天。
這些都是比興寄托手法的進一步運用。
比較起來,《離騷》對比興寄托手法的運用的范圍要廣泛得多。
《離騷》除了以善鳥、惡禽比喻忠貞和奸邪,以前代賢王比喻理想政治外,還以飲食芳潔比喻品格高尚,以服飾精美比喻志行芳潔,以栽培香草比喻培養人材,以眾芳蕪穢比喻好人變壞,以車馬駕駛比喻用賢為治,以路徑正邪比喻為政之道,以車馬速途比喻惆悵失志,以規矩繩墨比喻法度紀綱,等等。
而《芙蓉女兒誄》只是圍繞著睛雯的生平和遭遇運用了比興寄托手法。
這是由兩篇作品不同的主題和作者不同的經歷決定的。
盡管運用的范圍有所不同,但是通過比興寄托手法表明自己愛憎分明的態度,這一點卻是共同的。
《離騷》中常常強調美與丑、善與惡之間的原則界限;《芙蓉女兒誄))一面贊頌美,一面鞭撻丑,褒貶基本分明。
不過,在比興寄托手法的運用中,雖然寶玉對晴雯作了崇高的評價,但對黑暗勢力的鞭撻卻還是有很大保留的。
寶玉的最大的憤怒,也不過是“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似乎造成晴雯之死的根本原因就是象王善保家的一類“波奴”和“悍婦”,寶玉沒有也不敢對真正的禍首王夫人有任何非議。
在涉及到進讒言者背后的黑暗勢力的時候,寶玉總是含糊其辭,似有所指,卻又不明顯。
如“狂飚”“驟雨”的比喻,顯然不是指一兩個人,而是一種黑暗勢力的象征,但究竟指誰,就不很清楚。
又如“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以“神靈”與“鬼蜮”對舉,看來“神靈”是指賈府的統治者,但語氣模棱兩可,并沒有明顯的貶意。
這些都反映了寶玉思想上的保守和局限性。
《芙蓉女兒誄》在描繪晴雯在天界的情景時,以神話傳說為材料,以幻想為羽翼,構思了一幅神奇瑰麗的天界景象。
這是誄文中最富于浪漫主義色采的部分。
與《離騷》比較,這一點頗相類似,就是:它們都以神話傳說的材料作為構成作品中浪漫主義的一個重要成分,或者說,它們的浪漫主義幻想都是借助于神話傳說的材料飛騰起來的。
不過,在對神話傳說材料的選擇上,《芙蓉女兒誄》與《離騷》有所不同。
《芙蓉女兒誄》重點在寫晴雯的仙姿和天界那種飄渺的氣氛。
它是圍繞著晴雯的形象來選擇有關的神話傳說材料的(其中包括《離騷》中的一些神話材料)。
例如寫晴雯乘玉虬、御鸞鳳、駕瑤象、騎箕尾,星辰同她作伴,風廉(風神)為她驅車,豐隆(云神)充當侍從,望舒(月神)前來相送。
天界的晴雯更加美麗動人:她以杜衡為佩帶,以明月為耳墜,衣裙閃爍,儀態萬方。
最后,還有那么多女神前來迎接她:素女、弄玉、宓妃、寒簧、嵩岳之妃、驪山之姥。
這意味著晴雯已成為眾女神中的一員,她已經到白帝宮中任職了。
《芙蓉女兒誄》在選擇神話傳說材料時,突出了女性的特點,并以抒情為主,基本上沒有什么情節。
《離騷》則是以詩人自己的形象為中心,運用了大量的神話傳說的材料,展開了反復曲折的情節。
詩人在天界儼然以眾神的主宰者的口吻命令和指揮著一大群神物,其中有羲和(太陽神)、風廉、豐隆、望舒、宓妃、帝閽、蹇修等神祗,還有鳳凰、鴆鳩等禽鳥;聲勢十分煊赫。
詩人寫他早晨從南方的蒼梧出發,日落前到達西北的昆侖山,接著渡白水、登閬風、游春宮,宇宙間種種神奇瑰麗的景象展現在他的眼前,意境開闊宏偉。
如果說,《芙蓉女兒誄》對天界的描寫表現了纖柔、凄婉的風格,那么,《離騷》對天界的描寫則表現了壯麗、雄渾的風格。
更重要的是:《芙蓉女兒誄》和《離騷》在描寫天界的情景時,反映出不同的思想傾向,因而它們所表現的浪漫主義也有著質的不同。
寶玉深信晴雯死后應詔上天去了,所以他在誄文中說:“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
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想,則深為有據。”這樣,寶玉一面為晴雯之死而悲痛,一面又因為想到她已在天界充當芙蓉女神而竊喜。
以誄文的第二、三部分所寫的天界情景同它的第一部分所寫的人間現實相比,真是“天上人間”,大為不同:人間充滿了不平,邪惡小人得勢,善良的人遭殃,晴雯的最終結局只能是“黃土壟中,女兒命薄”;而天界的一切卻又是那么神圣、光明、美妙,人間的種種丑惡在天界都不復存在,睛雯已成為雍容華貴的仙子,她在人間的不幸也已得到彌補。
所以,寶玉認為晴雯之死是“超出苦海”(見第七十八回),甚至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
誄文中說:晴雯之死是“反其真而復奚化”,而活著的寶玉卻是“猶桎梏而懸附”,就是說:活著反而是一種累贅,死了倒是反其本原,得到解脫。
最后誄文表示希望同晴雯“聯轡而攜歸”,一同登上天界。
這雖然是一種浪漫主義表現手法,但它反映出的思想傾向卻是悲觀厭世的。
這同寶玉平常愛說的要做和尚,死了化灰、化風,思想實質是一樣的。
如果說《芙蓉女兒誄》所表現的是消極的浪漫主義,也并不過分。
《離騷》雖然寫詩人在人間遭受挫折而幻想上天,希望借助于神話傳說和天界的種種奇麗景象的描寫來抒發他的悲憤,但是詩人并沒有把天界寫成是極樂世界。
相反,詩人寫自己在天界也同樣遭受挫折:帝閽不肯給他開門,鴆鳩以巧言欺騙他,他追求宓妃、簡狄和有虞氏之二姚,也都接連踫壁。
最后,詩人懷著失望的心情幻想離開故國遠游,當他轉道昆侖,行經流沙,指向西海時,忽然在光明燦爛的天空中看見了故鄉, “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對鄉土的依戀,使得馬都不肯向前走了。
從人間出發,幻想上天,最后還是要回到人間;畢竟是人間好、故鄉好。
這就是《離騷》所表現的熱愛生活、熱愛祖國的思想感情。
這顯然是一種積極的浪漫主義。
《芙蓉女兒誄》從《離騷》中借用的詞匯是最多的。
這些詞匯包括:一草類名(如“苣蘭”“蘭蕙”“薋葹”“蘅杜”);二禽鳥名(如“鷹鷙”“鴆鳩”);三神話傳說中的人名、地名、車名和珍禽異獸名(如“豐隆”“望舒”“風兼”“宓妃”“玉虬”“瑤象”“鷥鷺”“羽野”“蒼梧”“玄圃”);四某些動詞、形容詞(如“頗頷”“諑謠”“溪詬”“攘詬”“招尤”“發軔”),共計有三十個詞匯是曾經在《離騷》中出現過的(其中只有少數詞匯與《離騷》略有出入)。
這些詞匯如果分開來孤立地看,也許不能說是借用了《離騷》的,但從總體上聯系起來看,則明顯地是來自《離騷》。
此外,誄文中有些句子也是套用《離騷》的句法,如“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就是套用《離騷》中“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又如“紉蘅杜以為纕”,也是套用《離騷》中“紉秋蘭以為佩”。
寶玉在撰寫誄文之前有一段思想活動,對他的寫作構思有較詳細的說明。
寶玉認為:“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
奈今人全感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對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而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這段思想活動的中心點就是:撰寫誄文必須以表達哀痛之情為目的;所謂“遠師楚人”,不過是學習楚人作品中的文字技巧和表現手法,借以表達自己的哀痛之情而已。
這段思想活動中雖然同時列舉了屈原、宋玉、莊子、庾信、阮籍等人的八篇作品,但根據以上各節分析,《離騷》還是寶玉主要學習和仿效的對象。
看來寶玉基本上實現了他寫誄文前預期的目的。
《芙蓉女兒誄》雖然不免出現一些文人筆下的華麗詞藻,但寶玉畢竟表達了自己對晴雯之死的哀痛之情。
誄文在體裁、文字和表現手法上摹仿《離騷》,而其中的思想感情卻是寶玉自己的。
作品中的真摯感情是不能摹仿也不能抄襲的。
不過,寶玉在誄文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與《離騷》又有某種共通之處。
而這正是寶玉所以要以《離騷》作為主要學習和仿效對象的根本原因。
《離騷》是一篇悲憤之作,《離騷》這兩個字就是“遭憂”的意思,或者說就是“牢騷”。
雖然《離騷》主要是從政治上表現詩人因受挫折而滿腹牢騷,憂憤更為深廣,而《芙蓉女兒誄》只是因為一個丫環的慘死而表現出滿腔悲憤,兩者在內容上有所不同,但是,它們卻同樣表現了對于現實生活中美的毀滅的憤怒和感慨。
寶玉之憤而作《芙蓉女兒誄》,就如同屈原憤而作《離騷》那樣,都是“遭憂作辭”。
在這一點上,寶玉同《離騷》在思想感情上有相通之處。
正因為如此,寶玉在“遠師楚人”時特別借重于《離騷》,就不僅僅是一個文字技巧和表現手法上的學習和摹仿,而且也反映了寶玉從《離騷》中引起了思想感情上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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